在飛魚季節裡,遙遠地,真的很遙遠;在海的盡頭的海平線,忽隱忽現著來往台東—蘭嶼的輕型貨輪的桅杆。一群雅美孩童,在不及二百公尺海拔的山丘上採野果時,經常不定時的看見那艘我們所熟悉的船型。貨輪承載雅美孩童的希望、年輕人的徬徨、老年人的焦慮。於是一群男孩、女孩便從山頂上飛馳到貨輪停泊的澳灣,一路上我們雀躍地吶喊著:「台灣船,來啦!台灣船,來啦!」村社裡的族人一聽孩子們興奮的嘈雜聲,即刻地伸長個脖子遠眺海平線,「船來了!」很多人說,立刻的放下家裡瑣事,無分男女老少、吃奶的小孩、持枴杖的老翁,無一缺席,聚集在台灣來的重刑囚犯剛開關好的碎石路邊,井然有序的排列成一字,八代灣於是熱鬧了起來。會跑步年歲的小孩,此時便在海裡游泳嬉戲,有搬運能力的青、壯年則坐在卵石上淺談他們的未來。碎石路的上方有棟建築物,大門寫道:蘭嶼民眾服務站。其廣場此時也站了約莫三、四十位外省軍人。每個人雖然不能用「凶神惡煞」來形容,但他們的神情卻是多愁寡歡,「三年準備,五年反攻大陸」的美麗謊言,深深烙印在他們的胸膛。這一群人和島上的族人一樣,對貨輪的來訪是希望與惆悵的糾纏,並和族人待遇相同:船上沒有一件貨物是屬於他們的,更談不上任何親人的探望。不過他們有錢消費船上的貨物,但雅美人只得用肉眼看,並幻想填飽空空的地瓜腸胃。
貨輪劃破海洋,濺起的銀白色浪花越來越明顯了,在八代澳灣的人群,不分種族的暢談貨輪上究竟是裝載什麼東西、什麼人;也許
外省人期望花生和米酒
台灣人巴望接到調走的通知單
老師們渴望兩、三個月的薪水袋
小學生期待午餐吃的麵粉
年輕人希望能偷渡到台灣
老弱婦孺巴望救濟物品
雜貨鋪老闆娘巴望煤油和雞蛋
而雅美的勇士
雙眼注視著貨輪航行速度
貨輪愈來愈近了,船上有幾個人已可清楚的數出。雖然船上一位雅美人也沒有,但不知是什麼緣故,族人總是特別的高興;尤其是小學剛畢業的青少男、少女顯得格外的興奮。彼時,貨輪真是承載著族人無限的希望,帶給戰後的雅美新生代數不清易碎的夢想。因此,貨輪的定義,對五○年代出生的雅美小孩而言:台灣真是天堂,蘭嶼卻如監獄。於是,貸輪的來與往嚴苛的支配了我們心靈的夢想。
貨輪終於駛進了八代灣的海域,被驚嚇的飛魚向四方海面逃竄。「貨輪污辱了我們的飛魚。」勇士們如此慨嘆。雖然如此說,但他們卻又渴望親眼目睹船裡的貨物,於是一字排的人群熱絡地討論飛魚與貨輪,似迎還拒的矛盾情結,紛紛的浮現在族人茫然的臉譜。
有什麼好辯論的,今年招魚祭主祭船組不是很神聖的用雄雞的牲血和祖先的銀帽呼喚了飛魚的靈魂?這兒是飛魚的故鄉,有哪個海洋民族像我們雅美族如此的敬仰飛魚和海洋?台灣的貨輪來了,我們用什麼來阻止它不來。說到此,眾人便封了嘴,深恐觸犯飛魚祭「言語」的禁忌。
「叭……叭……」貨輪的笛聲響了,穿透了獨色恩特山谷的谷底,爾後回響到八代灣邊的人群。「哇……」的長聲像是歡迎的音號,一群孩童跳了起來。貨輪很快的拋下了錨,於是五○年出生的孩童,彼此比賽游泳,何者勝利便可坐享其他人偷來的東西;但在這個同時,一字排的人群開始浮躁起來,陷入了迷惘的時空。長輩們高喊著:「不要被台灣來的靈魂抓走啊!」語氣極為傷感。服務站廣場前的軍人與雜貨鋪的老闆娘很高興的笑了起來。
貨輪究竟是給了我們這些小孩什麼?戰後的新生代為何那麼盼望到台灣?如今,我已回蘭嶼定居了,依然思考、回想著兒時六○年代的情景。貨物終於被搬上了海邊,我們開始動歪腦筋,由奪魁的泳將任務編組:你們搬柑橘、你們搬罐頭、你們扛……。另一方面,雜貨鋪的老闆娘正逐一的喊價:那一籃五角、那一箱一元、那……。搬貨賺錢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從籃底弄個洞取出東西,偷偷埋在沙裡或石礫下。老闆娘愉快地分發工錢,我們更高興地一趟又一趟的來回搬運。
「不要忘了你們做的記號,要不然沒得吃。」泳將略帶威嚴的說。貨物逐漸地少了,夕陽亦開始展現了絢麗的景色,我們喜悅的心情隨時光昇華,半邊的月亮在星空中散發微光,父執輩們繫牢了夜航的槳繩,靜待夕陽落海,孩童們無所事事的圍繞在船隻的四周,目送、祝福捕魚船隊。
點點星光漸次出現在八代灣的上空,雅美船一艘又一艘的輕掠過八代灣的海面。於是我們像魚群似的衝鋒尋找自己埋藏的「獵物」,然後集合在泳將身前。「哇……好多的東西啦!」無一是族人能夠生產的食物。在等待父執輩們回航的那段時間,柑橘、西瓜、柳丁等確實比飛魚的肉質好吃。也許,這就是我們期待台灣貨輪的第二個原因吧!
「好飽,好飽哦!」十多個小孩於是掘挖了沙坑睡了起來,夢中盼望著:貨輪下次什麼時候再來蘭嶼?
沙灘是我們的床,海浪宣洩的潮聲是我們的安眠曲,天空的星星是祖先的靈魂,月亮是祖先的朋友;這些可能比台灣還漂亮、還美麗。但希望貨輪下一趟再來時,我們能偷渡到台灣,這才是我們期待貨輪來的第一個願望!
台灣真的是——天堂?父執輩們如斯懷疑道。
——一九九三年五月一日中國時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