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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朝聖者
- 作者/ 夏曼‧藍波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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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年九月某日(歸鄉一年後)
父親是位非常傳統的人,我的意思是說,他對於我們島上的生物生態、文化生態的認知是直接承繼祖先在島上千年來累積的生存知識,這方面的經驗。所以雅美勇士在他眼中的標準是,會造舟建屋、捕飛魚、釣鰭魚、善於說故事、吟誦詩歌……甚至是無所不能的。由於返鄉定居才一年多,這些傳統的生產技能,包括自己的語言,我真的是徹底的退化。畢竟在外求學謀生達十六年,不退化是不可能。我是父親的獨子,在這樣的情況,父親想要吃新鮮魚非得靠自己下海潛去射魚或張網。雖然他已是七十四歲的高齡了,潛水的意志仍舊十分強烈,而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枯瘦的身影消失在波谷下的海洋世界。
依父親的年歲而退化的技能與體能,只足夠我們一家四大口、兩小口一頓地瓜食用。但這一餐,在我面前是何等地驕傲,何等的高興。因為像他這樣歲數的族人,有體力與膽識再潛水張網、射魚是絕對沒有的。並且當他描述還有幾尾大魚沒撈上來而感到歲月不饒人的殘酷時,父親只暴露出微些的一絲遺憾,此凸顯出我這年輕力壯的人在傳統生產上的無能,並隱性表明他對「讀書無用論」的主觀思維。這正是在刺激我,說我在外求學,是學習與自己族群生存四周一絲關聯都沒有的知識學問。而更深層的影射涵義是「我不是生產者,而是消費者」。父親用實際的行動,體現真正的雅美男人原生的價值,在我眼前嚴肅地表現勞動者才有新鮮魚,才有尊嚴,才有自信;粉碎我在外所念的一切。於是我開始逃避他的視線,理性的婉拒吃他捉的魚、澤蟹等等。
有天父親說道:「夏曼,你去釣魚罷,孫子需要吃新鮮魚,喝不健壯的那個奶粉。」
我釣了一些不起眼的小魚,釣了一些讓孩子取笑父親的小魚,釣了一些無法提升自己的社會地位的小魚,我很難過,被鄰居視為「次等男人」,於是在岸邊放棄釣魚。
雖然我瞭解自己的肺活量很好,而且返鄉後也都存有潛水射魚的慾望。可是有誰願意傳授我潛水射魚的技巧呢?教育我分辨棲息的魚類和浮游的魚類呢?想著在這小島上,凡事皆要靠自己,用經驗累積潛水射魚技能。在這小島上,處處都以「經驗法則」為首之教育(傳統),這個階段唯有挫折與失敗淤塞在心中,用此元素來激發自己,消滅「次等男人」不名譽的頭銜。
九月、十月的蘭嶼,碧海連天,風平浪靜的日子多,湛藍誘人的波浪就在腳踝前不遠的地方,不想游泳也很難。我在家的屋頂望著無垠的海洋,也許海神在笑我是一個殘廢的雅美男人。當一組又一組的捕魚隊把新鮮魚攤在他們前院平均分配時,我像是早年失怙失恃的孤兒,瑟縮在一隅,嚥下求生意志、生產技能退化的惡果之苦水。
晚間射魚可避免他人的視線,藉此時段來訓練自己的潛水體能、膽識及射魚的經驗,培養與海洋的情感,我這樣想著。可是,當我拿著防水手電筒、魚槍準備夜潛時,黑漆陰深的海猶如惡魔伸舌舔食食物的怪樣。從小父親口述予我的那些張牙舞爪的鬼模樣,即刻浮現在沒膽識的腦海紋路。我於是恐懼了起來,我安慰自己說:「祖靈還不習慣我的體味,不要貿然夜潛。」在回家途中,只得默認父親對母親所說的話,他說:「孫子的父親,其求生的鬥志很薄弱,他退化太多了。」
「那是理所當然的。」母親很肯定的回道。
一九九○年十一月
這個月,父親的堂弟從台灣回來,他最喜歡晚上潛水,他也是捉龍蝦的高手,只大我五歲。我想機會來了,在夜間可以和他一同潛水射魚。心裡燃起了「希望」的火苗,果然,第二天他就邀我和他一起夜潛。
他說:「晚上潛水需要的是體力,因常逆流泅泳。」我想,這一年來我的體力是足夠的,因為自己蓋房子,所有的砂石全是自己一個人搬運的。
他接著又說:「夜潛最重要的是,要有膽識。其次,不要胡思亂想,尤其別想沙魚獠牙時可怖面目。」說了許多如何克服心理障礙的話。我畢竟是海洋的孩子,很快地在一星期之內便適應過來了。耳膜、鼻孔的疼痛全消了。心裡想,我已經不是父親眼中的消費者,並至少消除他對我的偏見,脫離說我「退化」的咒語。
有天,天氣晴朗、風浪平靜,叔叔、表哥和我三人駕著機動船到小蘭嶼捉龍蝦、射魚。表哥在船上顧船,只有叔叔與我兩人下海射魚,而小蘭嶼四周都有激流,島上也沒有燈火人家作為我們夜潛的指標。因而對我這個新手,心裡不萌生恐懼是很難的。小蘭嶼在夜裡,乍看之下的黑影,真像一尊冷冰巨岩,屹立不搖;在我們族人的觀念裡,夜裡的小蘭嶼是四面八方的不同族群的惡靈集會的島嶼。想到父親曾告訴我的話,他說:「你是新鮮人(按雅美語的意思是,小蘭嶼的鬼還不認識你的靈魂)所以在那兒捉魚,千萬別東看西指、狂笑尖叫的,否則那兒的惡靈會討厭你的光臨的,千萬要記牢這一點。」在慘雲秋夜之際,除了一些星星外,真是陰魂怪氣充斥,彷彿我身邊四周都有小惡靈陪伴似的感覺。傳說故事聽多了,還真的不好,除了胡思亂想外,好像真有惡靈的影子在眼前徘徊,於是怕了起來,因在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曾目睹過鬼的影子。
這回是我第二次來小蘭嶼夜潛,但這回不一樣,因為只有叔叔和我兩個人而已。兩個防水手電筒在深幽的大海裡胡亂照明,像是兩道小男孩的尿尿不規則的掃射。
叔叔祈福道:「不要驚訝我們手裡的燈光,這個玩意是異族(指漢人)送給我們的,祈求善良的祖靈護佑你們的後裔。」
我的叔叔是不信異教的(如佛教、天主教、基督教等)只信仰大海的海神。
他又說:「尊重這兒的神祇,是雅美男士應有的信仰,如此地敬仰海神,才會平安的。」我聽了之後,覺得很有道理,於是也為自己的生命的安危祈福。這是我頭一次面對夜裡的海洋虔誠的祈禱。我說:「我賴以維生的大海,我願做你勇敢的孩子,依偎在你的胸膛。」
如此祈禱,我心裡平安很多,並且恐懼也一掃而空,不多的工夫,我們就捉了廿幾隻的龍蝦,大鯨鸚嘴魚也有七、八尾,每尾少說也有十斤以上的重量。我很興奮,大鯨鸚嘴魚白天裡敏捷矯健,在夜裡完全消失了,任憑我宰制。
當我們游到凸出於小島的岩礁區時,海流變得非常強勁,我們已經無法逆流泅泳衝過去,但一用電筒照明岩石縫裡,哇!一尾又一尾的大魚在沉睡,個個像是死靶一樣,然而要潛水下去射,非常困難。雖然大魚在自己正下方,兩三公尺深的岩縫裡,但當自己一潛下去,我已經被海流漂到十公尺外的地方。這時,想到了村裡的長輩們經常談論到關於急流及其浮游的魚,是如何如何多的時候,表示惡靈在誘你入罟,取你性命的。但叔叔就像海裡的孩子,一個又一個龍蝦,一尾又一尾的大魚裝入網袋。在他認為足夠的尾數時(而我已經非常的疲憊、逆流陪他游),他說:「現在正是退潮時段,而且我們又在凸出的岩礁區,所以海流特別的強,今夜我們收穫豐富,沒捉到的下回再來捉。」我聽了很高興,也正合我意。接著,叔叔在折返途中,嘴貼在我耳邊輕聲的說:「那些捉到的魚、龍蝦是留給看不到面孔的靈魂(指鬼)吃的。」
在他水鏡裡的雙眼是那樣的嚴肅,好像那些食物真的是留給小蘭嶼的鬼吃的,原來已拋在腦後的恐懼,這回又重新的浮現在我的思維。家裡有嗷嗷待哺的孩子,我的恐懼會帶來鬼的陰魂回家,想要驅散心中的陰氣,在我們上了機動船後,抽出了隨身攜帶的護身匕首,在自己的頭頂比個驅除惡靈的動作,如此才安心的回航。
彼時,我既難過又很堅強的祈禱說:「從我身體內降臨人間的新生命,我短暫地離開你的靈魂,我是要證明你有個會潛水射魚的父親;就像你的祖父用魚湯把我撫養長大一樣的價值。」
「今夜的收穫很豐富,我們回航吧,而且你們的小孩還很小,他們需要父親的擁抱。」叔叔說。
當我高興的帶著雅美男人驕傲的心及頗豐的漁獲回家的時候,家裡集滿了人,有大伯、叔叔、嬸嬸們,神情是那樣地不愉快。在我尚未把魚放下來,展示我的收穫時,大伯便很憤怒的說:「孫子(指我的小孩)未滿一歲,你就離開她去小蘭嶼捉魚。魚重要抑或孫子的靈魂重要,你要知道,小蘭嶼是惡靈居住的島嶼,而且又是黑夜。」
父親接著又說:「你還沒有應變急流的體能及經驗,孫子需要你庇佑她的靈魂;難道你被『漢化』就不願接受我們的傳統的信仰和教育?」
好多好多的話在教訓我,而我像是被雷電電擊的動也不動的枯站在長輩們的面前。這時,母親手握著一束野蘆葦,在我的頭頂、全身畫來又畫去,驅除惡靈,並且口中唸唸有詞的。我的心淌著淚水,厭惡長輩們之迷信及怕鬼的信仰,但是不敢回頂一句。幸好叔叔替我和表哥解危,所有的罪惡、責備他全擔。此才化解我心裡的不安,而原來想孝敬父母的大魚和龍蝦,全被他們拒絕而不得不全數的賣給做生意的漢人。
這一夜,我一直思考著長輩們的話,在他們的觀念裡,小蘭嶼是陰氣很深的,數不清的惡魔居住的島嶼。原來剛為人之父的我,是絕對不能去那兒捉魚的。有許多的價值觀和父母親的想法是衝突的。種種的思維差異,我被批評為:嚴重喪失人類(指雅美族人)原始信仰的氣質,是「求生技藝退休的雅美族人」,而他們的理由是,我在台灣住得太久(漢語的意思是,虛度光陰),在我當時的年齡正是承繼傳統文化,勞動生產的黃金歲月。在此盛年歲月我離開了母體文化的薰陶、母體的教育等等。這些主觀的批判,我雖然耿耿於懷,甚至不苟同長輩們「惡靈信仰」(一有不如意全推卸到惡靈的懲戒)主導其所有的價值判斷。然而,這幾年,當我把自己融化到傳統生計行為之母體血液後,我漸漸的認同族人(或初民民族)的原始信仰了。
一九九○年十二月
海天一色,天空一片烏雲也沒有。平如湖泊的波浪猶如孩子般的笑靨,那樣甜美。在冬季如此炎陽高照的好天氣是不多見的,在我們的島嶼,此景不出海船釣、潛水射魚、張網捕魚的男人,往往被雅美的婦女視為「海洋的棄嬰」。很榮幸的,那天被朋友邀去小蘭嶼射魚,並且與五位潛水射魚的高手一同出海,包括一位姓李的表哥。我的外表雖然是高興,但骨子裡卻是非常的苦惱,因為射的魚絕對比他們少很多。
在開往小蘭嶼途中一位長者揶揄地對我說:「夏曼,在小蘭嶼不要亂射魚,一定要選擇比較精明矯健的男人魚及優等的女人魚(如鸚嘴魚、黑毛、短■、胡椒鯛、浪人■……等等),才算是真正拿魚槍維生的男人,這也是村裡老人們來這兒射魚的一貫原則。」
關於這番話,我是早有所聞,可是要如何去射那些被族人視為矯健敏捷、優等的魚呢?我很納悶的問自己,更為苦惱的是,懊悔與這幾位高手同舟,因為同舟捕獲的魚在我們的習俗是平均分配,不論你射的魚是多是少。而我是生手,慚愧共享他們多年來累積經驗的成果,自慚遜色太多。當我們抵達小蘭嶼時,已有好幾艘機動船在那兒,唯恐好的漁場被他人捷足先登,我們立刻潛水射魚。我畢竟是沒有經驗的人,射的魚沒有幾尾是令人滿意的,甭談被他們誇獎。雖然同舟的人不評論我射的魚是次等的;但從他們射的魚量以及侃侃而談,面帶驕傲地交換意見之情形,自慚形穢的我,像是被人徹底羞辱的無地自容,甚至企圖鑿洞遁逃。幸好表哥瞭解生手射不到高級魚類的苦楚,他安慰我說:「潛水射魚的男人要累積被魚欺騙的次數,這次數就是經驗。因為海底是魚類的世界,我們只是偶然來取牠們性命的怪物,你追魚、魚當然要游走保命,於是你就射不到聰明的大魚。我們除了要靠經驗及體力外,也用一點智慧去瞭解各種魚類的習性,如此你才會進步。」
原來雅美人的習慣,是不在海中就地傳授經驗的,只有在休息的空檔就你的缺點提供意見。因為射魚沒有絕對的公式,也沒有絕對的把握。
過了一些時間,長我廿來歲的表哥開我玩笑的說:「你在台灣接受漢人教育,漢人老師沒教你射魚的技巧與學問嗎?」
「當然沒有,漢人很怕海流,討厭海。」我笑著說。
接著又說:「現在的魚比三、四年前少太多了,我們潛水射魚,一天的收穫也只不過是一百條多一些,而台灣、綠島來的船用炸藥炸一次就有千條以上的漁獲,而且只花幾分鐘的時間,就等於我們一年的累積魚量,真是可惡到了極點。」他的口氣忽然轉為悲痛、痛恨台灣來的炸魚船隊。
除了炸魚船隊外,志航基地的空軍也把小蘭嶼炸得遍體鱗傷、千瘡百孔,陸地的、海底的無一倖免。尚未引爆的炸彈在小蘭嶼四周隨處可見。難怪這位表哥感嘆的說:「我們雅美人在這個國家,真的是被徹底的羞辱,叫我們如何熱愛中華民國呢?」
彼時好多的「怨」湧上心頭,像是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在腦海裡不停地宣洩,而暫時的忘掉射不到高等魚的痛苦。然而民族的不平等待遇要比射不到魚的悲痛多到億萬億萬倍以上。
海開始退潮了,我們第二趟下海。一下海把水鏡往下一看,哇,不得了,有十多尾的,長約一公尺左右大的Awo(短■魚),但這些魚的下方的海底(深度約七、八米)也有五條比短■魚大一倍以上的沙魚。我們在海面任憑海流漂,遠離沙魚。幾分鐘之後,沙魚游走了,而Awo仍舊在我們的下方悠然自在的游而不畏懼我們的魚槍。我於是立刻潛下去,在我離牠們一公尺左右的距離,牠們是動也不動地任我選擇。我認為,我的魚槍不是很結實,不射最大尾,去射中型的比較有把握。按下槍的開關,咻的一聲射中魚的脊骨,短■魚動也不動的浮在海中,因此我很輕鬆的把魚拿上來,並很驕傲地遞給在船上的船主。
他錯愕地說:「夏曼,是你射的魚嗎?」
「當然是我。」我說。
他豎起大拇指又說:「你是今天的冠軍。」
「哈哈……。」生手的自卑此刻逝去了,我想。
當我再次游去射魚時,幾位射魚高手的魚槍並沒射中大魚。表哥和我游向外海繼續尋找優等的魚,我們潛兩、三次後,海流逐漸強勁,可是表哥無懼強勁的海流,繼續潛水射魚。這時船已經往更外海去船釣,於是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在表哥的旁邊。
「表哥,怎麼辦,海流如此強勁,我們如何游回岸邊?」我乞求的說,因為我未曾遇過如此強勁的海流而害怕了起來。
「不用怕,有我在啦!」表哥若無其事的回道。
為了放輕鬆,我也潛下去射魚。但這一潛下去不得了,深度只有五公尺左右,但當我潛到海底時,我已經被海流漂到卅公尺遠的地方,這時候游到表哥那兒,並且越來越緊張。
「我們怎麼辦,表哥。」一波又一波的宣洩的浪花阻擋我們的溝通,但我聽到他的說話。
「不要給自己緊張,我最怕像你這種菜島的潛水夫。」這句話重重地刺傷了我,但這個時候的海流猶如颱風時豪雨匯成的河流那樣的強勁,並且一直把我們漂到小蘭嶼東方的海域,而波峰的高度至少也有三公尺高,在這種情形,我們像是漂流的原木,任海流宰制而失去了與駭浪搏鬥的力氣。
「喂,表哥,我現在呼吸相當的困難,很喘很喘,快要停止呼吸了,怎麼辦。」其實當我說這句話時,我已經非常難過的在流淚。
「不要給自己緊張,你吸一口長長的氣緩和你的緊張。」這時表哥依然潛下去射魚,由於海面浪花不斷的宣洩,所以很混濁,更恐怖的是看不到他是在何方浮出海面,這個時候,唯有自救,於是把腰間的四個鉛塊丟棄於海底,使潛水衣成為救身衣的任憑海流漂。就在這個時候,我彷彿聽到漁船的馬達聲。想著,安慰自己說:有救了。
看看小蘭嶼的岸邊,大約只有卅公尺遠的距離,距離雖短,但絕對無法游過去。再看看海底,混濁得什麼鬼東西也看不見。激流形成的波浪,一波又一波,宣洩的浪濤像是孤魂野鬼之舌舔噬著我。彼時,我承認輸了,向海流投降。因此高舉我的魚槍,希望漁船上的人能看到我在求救,並高喊「喂!……」。
「你在喊救命?幹××,他媽的,你家有養豬嗎?你家財產豐富嗎?你有芋頭田、金箔片賠給他們嗎?他媽的,有表哥在你怕什麼,再忍耐些,因為我們的東方也有一道強勁的海流,當兩邊的海流相會時,除了波浪外就沒海流了,那時我們即可游回岸邊,懂嗎?」表哥怒氣沖沖地,甚至想用槍柄敲我的頭說。而我像是被詛咒的精靈徹底的可憐。經他這麼一說,我便輕鬆多了,雙腿也開始不痠疼的可自在的游。這時海流亦不如先前那樣的強勢急湍。
表哥雖然只大我兩歲,可是當我在台北求學時,他已開始潛水射魚,接受長輩們觀測天候的知識,更專心於吸收有關海流流向的經驗談話,尤其是小蘭嶼潮水的變化。
當我們上了船,我的網袋一條魚也沒有。表哥半開玩笑半數落我說:「他媽的,小蘭嶼的祖靈用海流來迎接我們剛從台灣回鄉定居的夏曼.藍波安兄弟,實在太不夠意思了,但射魚的男人不經海流的考驗,怎麼會進步?對不對,表弟。」由於我的心臟仍在加速的跳動,沒心情回答他的話。
船慢慢離開了激湍的海流,我的雙眼一直盯著兩道急流匯合後的可怖浪濤。想著,人類的體能是絕對無法征服海流的。
父親曾經說過:「孩子,你要養成愛慕海洋的性格,因為海洋的關係,才有我們這個民族。」是的,我們不得不去養成愛海的性格,每天放眼一望都是海的世界,海裡蘊藏很豐富的食物,她是雅美人所賴以維生的寶庫,但你沒有相當的體能、技藝、經驗……等,你是絕難從海神爺爺那兒獲得食物的。
在回航途中,我發誓一定要在小蘭嶼射一條大尾的浪人■獻給小蘭嶼的祖靈,求祂們庇佑我。
一九九一—一九九二年
這一年,我在東清國小代課,算是返鄉定居後的第二件差事。在學校開學前的半個月,叔叔、堂哥和我三人天天潛水射魚。我利用這段時間去觀察月陰陽圓缺時的潮水的變化,以及夏天、冬天潮流帶來的浮游生物,熟悉島上近海的潛水環境等雅美男人應有的潛水知識。由於每天潛水,所以進步得很快;漁獲比以前多,深度也比以前深,耳膜、鼻孔也不再疼痛了,並且在海中也能自動的調節體力。比較差的是,還沒有膽識獨自一人在大海中潛水射魚,以及在近海射魚時,海浪突然變大,要從何處上岸等問題。
所以在上學途中,每次都觀察漲潮、退潮時海流的流向,掀起風浪時,何處的岩礁可上岸。如此一來一往,漸漸熟悉潮間帶的環境,並且慢慢有了信心。在這一年的冬天某日,當我從學校放學回家途中,也是我雅美島的東南邊,一邊是恐怖的驚濤駭浪,一邊是人見人愛的風平浪靜的海域。於是停下來觀察兩邊截然不同的海域,此時,忽然發現一個人影手持魚槍佇立在駭浪宣洩的潮間帶,想著這個不要命的人究竟是誰?彼時已是午後四時,在一道未宣洩前的波峰,那人衝入波浪的胸膛,並消逝在一波又一波的駭浪裡。我心裡想著,非得等著看那位不要命的小子,究竟是何人。從海的表現察覺到,潮流正是由東往西流。太陽已經下海了,天空暗淡了很多,那個小子的頭在波峰與波谷間忽隱忽現,像是被丟棄的漂流物。天色愈來愈暗淡,但仍不見那位不要命的小子游上岸。我又幻想著,在如此幽暗的海底(經驗告訴我)他能瞧見獵物?能不害怕?這個人真有膽識,並且已經是得了射魚瘋狂症。然而,不久的光景,這小子已經被海流漂到平靜的海域。
當這傢伙游回岸上時,我一看,原來是我的表哥老李(在小蘭嶼和我一同被海流沖走的親戚),我一看他的網袋,竟是裝滿了Minava Woyo(六棘鼻魚,逆流覓食浮游生物的魚類,在冬天,只在海流急湍的海域活動)的魚類,個個都像手臂長的大魚。
「表哥,你好,我還以為是誰不要命呢!原來是你啊。」我說。
他頻頻微笑的說:「這種魚,只有在強勁的海流區才會出現。」又說:「這兒的海域,在上弦月漲潮期間之流向,是由東往西,下弦月時,是由西向東,老弟你要射魚,先要搞清楚月亮與潮水的關係,不過一定要自己去嘗試,才能累積經驗,才能領悟出潛水射魚的男人之桀驁。」好深的經驗哲理。也許,只有經常被海流折磨的雅美勇士,經常孤獨地在波谷下射魚維生的人,才能融化在海洋的感情世界裡,可是,有多少人能累積如此的生活經驗?有多少人能明白潛水夫在海底與壓力、潮流搏鬥的苦楚?
老李接著又說,而他的雙眼像是有海神的靈魂:「要射這種六棘鼻魚,必須潛到海底,牠會好奇的游到你射程的距離,至於要射到大尾的,那要看你憋氣多久的真功夫。」我於是牢牢的記住他這一番話。
每逢星期六、星期日的傍晚,我開始一個人去嘗試孤獨潛水的樂趣,專門去射六棘鼻魚,去體會潛水射魚屬於勇者的桀驁。經過一個月的時間,發現我愈來愈厲害,經驗愈來愈豐富,一條又一條的六棘鼻魚懸掛在晒魚乾的架子上,鄰居們從驚訝的眼神慢慢轉移成羨慕,從羨慕中肯定我這方面的能力,因為有這樣之技能,我漸漸的被族人接納,漸漸的脫離「退化的雅美男人」之污名。我的妻子、父母親也因我射魚之關係拉近了彼此間之感情。每天清晨,父親帶著驕傲的笑容晒魚乾,別人羨慕的眼神轉化成父母親虔誠的容顏,昔日苦無新鮮魚吃的窮景,如今全都逝去了。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之後(生存鬥志的再生)
這一年,我又換了工作,到蘭嶼國中教書,是回鄉後的第三件差事。叔叔和堂哥因為需要錢生活,因此都去了台灣,而我變成了孤獨的潛水夫。十一月之後,我的情緒開始激昂起來,因為秋去冬來的節令,是六棘鼻魚出沒的季節。尤其寒流來襲,我的情緒顯得更為興奮,也許只有礁岩縫裡寄生的,艷麗的熱帶魚才瞭解我亢奮的胸膛。
每星期二的下午,我沒有課,所以經常偷偷地溜出學校去海裡射魚。由於缺席太頻繁,代理校長懷疑我說:「每星期二的下午,在學校都看不到你的影子,你是溜去那兒喝酒,老哥。」我咧嘴露齒的回道:「我都待在電腦教室專心地打電腦啊!」
「別裝了,老哥。你是去打電腦還是去潛水射魚,說吧,反正你沒有考績,只要讓我知道你的去處。」
「去射魚啦,不潛水就無法體驗到族人與魚之親密關係孕育出的海洋文化,我是用這樣的經驗詮釋給我們子弟,讓他們明瞭族人在海洋世界裡的文化內容。」
「沒錯,不過,這不是我們的子弟在台灣冷漠的社會裡謀生的知識。」
的確,潛水射魚絕對不是我雅美子弟在未來社會裡應用的、基礎的謀生知識或技能。然而,我原始的目的,在於讓學生明白他們的父親為其捉魚而勞動之原始價值,讓他們在成長的過程中,在腦海紋路貯存原來他們長大後應有與大自然抗爭、求生存的鬥志;甚至企圖延續在他們心中加速退化的族群意識。用我的經驗增添課堂裡的教育材料,在他們沒有強烈之求知慾望前,注入一道可以起死回生的誘餌。在唯漢獨尊、一言堂的教育體制下輸送一股有魚腥味的原料。提供自己在外求學的艱苦經驗,灌輸歸鄉後逐漸溶化在母體文化之內的生命旅程,開拓他們的思維與反省自救的空間。
學生A問:「老師,你愛在星期二的下午去射魚,你都不管我們,很不好的老師、你呢!」
「好不好,只有在你們長大後有辨別好壞的能力時,才有答案。」
學生乃問:「你不潛水射魚不行嗎?老師。」
「不是不行,只是當我去射魚的時候,非常的快樂。老師的父母比我更快樂,因為他們有新鮮魚吃。」
學生C問:「你很臭屁,你呢老師。每次都說你射多大的魚,何時證明給我們看呢?」
元旦的假期,我帶學生去海邊烤肉,並命令男同學必須攜帶水鏡,讓他們實地見證我的能力及消除「臭屁」的污名。並利用這樣的機會傳授統生計的課程,取得學生的信任與尊重。在下海之前,叫男生站在礁石上,開始作室外的教學;眼前的大海是我的黑板、我的教材、我的摯友。首先教給他們的是,如何喜愛海洋,如何觀測海水的潮汐與月亮圓缺的基本常識。其次是,如何潛水憋氣、如何調節體力。如何區分男人魚、女人魚、老人魚以及敏捷的、笨拙的魚類……等等。而在旁的女同學,除了聆聽屬於男人的「海洋故事」外,她們的專心勝過室內教學千倍以上。我做這室外的教學,是傳遞與我們生活環境直接關係的,課本學習不到的知識,冀望他們在這樣 的生活背景激勵自己好好用功念書,做個踏實誠懇的雅美人。再者,是企圖營造自信再生的泉源。
「老師,會很冷呢,被風吹。」男生A說。
「冬天裸上身被風吹,當然會覺得冷。」我說,「不過,青春期的男人沒有『冷』的字,你這樣叫『冷』如何娶妻養家呢!」哈……哈……耶……
接著又說:「女生給我聽著,你們長大成熟後,不要嫁給喊『冷』的邱同學。」哈哈哈……耶……
邱姓同學立刻接腔說:「老師,我現在不覺得『冷』了。」哈哈……他又引爆了一場狂笑捧腹。
「老師,所有的男生在你的領導下絕對沒有『冷』的字。」班長說。此時女生顯得溫柔大方又可愛。
「跟老師游泳的時候,如果無法承受海水水溫的同學可自行游回岸上(離岸邊約莫一百公尺)。」
一小時之後,十七位男生繼續尾隨我的只剩八位了。我繼續往外海,更深的海域游,深度已經是十米以下的岩礁區。這個時候,在這幾位學生的水鏡下展現了我在水底的功夫。
潛到海底停留十秒左右,專射漂亮的鸚嘴魚(女人魚),敏捷矯健的圓梅鯛(俗稱黃尾冬)。一次又一次的獻藝,漁獲近廿尾後,即游回岸上。在我身後的學生,口中一直稱讚我,「教師很厲害。在海底『呼吸』那麼久。不射笨的魚……」好多的誇獎不絕於耳。
然而學生的誇獎,絕對不會讓我引以為傲的。因為他們的年齡說出的語意,不足以累積我在族人眼中在這方面技藝的聲譽;而我原始的目的,在於表現會教書的雅美人,也要學會族人部分的生產技能。在雙向並行的同時,能夠影響他們發展正確的人生觀,削弱不會念書的自卑,從而取得他們的信任與尊重。
自此,每當我的學生利用假日去張網捕魚的時候,他們開始主動地問我有關於海水、潮汐、魚類的名稱等等。他們利用在海裡捉魚的小小經驗,削弱我的權威,拉近師生之間的親密關係,縮小兩代間代溝的罅縫。我於是利用海不規則的波峰與波谷的律動,比喻他們未來的生命旅程是不平坦的,用此來營造,啟迪他們正確的思考空間。
一九九三年一月
自從我的叔叔和堂哥去台灣工作之後,大約有五、六個月的時間,我都是一人人去潛水射魚,不論是暖和的冬陽抑或陰霾的寒流天候都要去。尤其越寒冷、我越喜歡孤獨地享受潛水的甘苦,成了我下班後必得力行的工作。由於越來越熟習近海的潛水海域及潮水與陰陽圓缺的引力關係,而逐漸消除了心中畏懼海洋的怯懦,正式勇敢接受波峰的考驗及盡情享樂波谷下清新艷麗、奪目的海底世界。從此,我自許為「海洋之子」。
當我的體力越來越好,經驗越為豐富,漁獲漸多的時候,我近八旬的父母親及孩子們微胖的媽媽開始擔心我風雨無阻的潛水工作。
終於,我微胖的女人說:「不要只熱愛你的海洋,夏曼,撥一些時間陪孩子們,講一些關於海的故事給人們聽吧。」由於正與海洋熱戀當中,因此不甚在意孩子們與我的關係。
有天,學校還沒放學便偷偷的溜了回家,正好被孩子的母親瞧見我正準備潛水的用具,她說:「像你這樣的代課老師,每次都要提前下班去射魚,下次有誰願意為你到教育局關說呢?」
「別這樣啦,別在我下海之前說些破壞我潛水運氣的語言,麻煩你遵守男人出海前的禁忌。」我說。
天空盡是烏雲籠罩整個島,並且不停地落著雨絲,這樣的天氣,海底一定是幽暗的。這正是絕佳的時間,去射六棘鼻魚,我想。陸地上的氣溫很低,大約是十二、三度左右,但水溫絕對是高於此溫度,我的經驗說。當我牴達目的地,看著一波波的微浪,便知道海流帶來很豐富的浮游生物,相對的浮游魚群也很多。
潛下水去,水鏡放眼一望,果然浮游魚群很豐富,六棘鼻魚循著牠們慣有的路線逆流泅游。我慢慢潛下去,魚群立刻遠離我,待我潛到海底附緊礁石,平衝自己後,六棘鼻魚因好奇迅速地轉頭回來,游向在海底趴著等魚的我。如手掌大小的魚,是這一群魚的前哨兵卒。因為是小魚,所以我根本不射,給牠們一些時間成長,而射小魚也會壞了我的聲譽。我忍耐海底壓力地憋氣,等著後面尾隨的大魚,等著牠們游到魚槍的射程之內,這時前哨的那群小魚像是沙魚般的膽識似的,逍遙地在我四周,頭頂來去自如,牠們又像是頑皮的小孩,不時地遮掩我射魚的視線。選準了獵物,按下開關,一米釐細的彈簧鋼條立刻被橡皮彈出去,彼時其中的一尾即刻放出鮮豔的血色。當魚群驚嚇地被驅散後,很快地又群聚在一塊追隨被我射中的魚。在我射了第三條六棘鼻魚而再次地潛到海底的時候,遠遠地看見了一尾別類科的魚,其游姿是那樣的雄壯,身軀是那樣的結實,循著起伏高低的礁兒正往我這兒游過來。我想,這尾乳白色的魚一定是Cilat(俗稱浪人■魚)。部落裡的前輩在談論海底的故事時,絕對不忘談論這種魚類的習性及與牠搏鬥的故事。因此依據前輩們的經驗,吐一口氣,使氣成泡地慢慢地漂浮到海面,因此吸引浪人■魚的好奇,誘牠游至魚槍的射程之內。果然奏效,沒有半秒的時間,牠立刻地繼續往我這兒游。牠越游越近,我於是逐漸地愈來愈緊張。因為,浪人■魚非常結實,搏鬥耐力,意志最強悍的食用魚,不一槍射中牠的要害,是絕難在短時間內降服牠的。尤其是越大尾的浪人■,他們的鬥志與耐力是非常驚人的難以制伏。
在此之前,我曾經射中過約有五、六十斤大的浪人■,其中的一條,在我射中牠之後,剎那間把我拖到海底,為了孩子們未來的歲月不能無父養育的情況下,我使盡全身的力氣,握緊槍柄地往海面衝。在接近海面可以吐氣呼吸前的半公尺,牠又使盡蠻力的再把我拖下水中。我拼命的用蛙鞋與牠在水中搏鬥,我的氣就快沒了,但牠依然是那麼有力的企圖拖走我的魚槍。而我如果放棄魚槍的話,可能要浪費兩、三個月的時間去重做魚槍,其次是,用這尾大魚孝敬我的父母親,孝敬我的伯伯、叔叔們,並妄想用牠來累積自己在這方面的傳統社會地位、聲譽及抹滅「生存技能退化」的污名。我於是喝了如兩、三滴口水般多的海水而後打嗝,試圖延長呼吸。因此再次的用盡餘氣的拍動蛙鞋,把浪人■魚急速的拉回海面,就在此瞬間,牠忌憚我吃牠的鮮肉而尾部用力一拍,即刻地把我槍裡堅硬的鋼條結實地拖走。哇……好長的時間我呆住了,當我浮到海面呼吸一口氣時,我已全身癱瘓,頭昏目眩,眼冒金星。我用缺氧的、神智不清的大腦,暗紅的眼珠目送流著血,拖著鋼條的大浪人■魚沿著礁溝,也非常疲憊的遠走。我的痛苦像是被人用木棒敲擊後腦的,如柏木般的任波浪漂流。孝敬父母的心願落了空,退化的技能再次顯明的浮現在腦海。
有了這樣的經驗,為了抹滅「退化」的污名,我戰戰兢兢的等牠游過來。牠越來越逼近,我知道,我的心臟在加速的跳動,我也感覺到水鏡裡的皮膚在流汗、握緊魚槍的手掌在顫抖。
但浪人■魚絕對不是屬於智障的魚類,牠很精明地在我的射程之外動也不動的不再游過來,而我的氣剩沒多少了,但我非得吐一口氣泡不可。氣泡隨著一上一下的潮水不規律的漂浮海面,這個方法真管用,原來與槍枝成一直線的牠,為了欣賞大小不等的美妙氣泡,牠成四十五度角游向我這兒。哇,好大的浪人■,我很快的過濾以前經難,並在腦裡剖析描繪牠的脊骨位置。牠游到我射程之內了,但看牠的神情似是不畏懼我而繼續的游過來。
「再游近一點,我的愛人。」我在水底默念著,我絕對不能猶豫,當牠游到我最佳的射程之內的那一刻,我的經驗告訴我。哇,真的好大的魚,至少有卅斤以上(用漢人的眼光估量的話),瞧牠的態勢煞足要和我搏鬥的樣子。機會難逢,我想,於是很自信的瞄準牠心臟上方的脊骨,按下開關,「BEK」的一聲射穿了近卅公分寬的魚身,接著我立刻游向前抱住牠,不給牠喘氣的時間,並急速的衝向海面,牠的心跳和我同樣因緊張而快速的跳動,當我抱緊牠時可感覺到。牠不斷的在掙扎,假使牠是「人」的話,用摔角的競賽來比喻時,我們是無法分出勝負的。我把牠抱在我的胸膛,雖然距離岸邊只有六、七十公尺遠,但游起來非常艱難。並且沒有時間從鉛帶抽出護身的小匕首刺傷牠的鰓,削弱牠的體力。
「我海裡的祖靈,賜我力氣,讓我順利的游回陸地,否則不給你們分享魚頭的肉(雅美人捉到大魚時,魚頭是獻給父母親吃的,並剖一塊魚肉分享予祖靈)。」我這樣祈求道。
大魚不斷地在我胸膛掙扎,牠頑強抵抗的蠻力一直未曾減弱,真佩服牠倔強的■性。陸地漸近了,天色也隨分秒的逝去逐漸的陰暗了,而雨依然落個不停,寒風不止地掠過海平面,但這些都無法撲滅我雀躍萬丈的心。
把浪人■魚安放在陸地上的礁岩,細心的欣賞牠結實的身軀,我說:「兄弟,我贏了。」我大叫地吶喊。我看看眼前的親密愛人——海洋。我又說:「親愛的,我明天再來拜訪你。」斯時,雅美男人最驕傲的、至尊的榮耀伴我踏上回家的路程。
父親在燈光下,一面磨著大刀,一面不時地在欣賞我射的大魚,近八旬的他,臉上露出嬰兒般的可掬笑靨,在旁的母親,我不知道如何來形容她喜悅的心情,而我的孩子們的六個小手掌不停地撫摸仍在跳動的大魚。但我卻聽不到孩子們誇獎我的厲害的讚美之話,相反的,我那位喜歡頂撞我的、用左手寫字的大女兒卻對她的哥哥、妹妹說:「爸爸很壞哦,你們看,大魚就快要死掉了,很可憐,我不要吃爸爸射的大魚。」
於是我的兩個小鬼也跟著說:「我不要吃……我不要吃……」
之後,我去邀請大伯、叔叔及親戚們共同分享我的大魚,我跟大伯說:「大伯,我射了一條小小的魚,麻煩你到我家走一趟。因為很小,所以我們只喝魚湯(我雅美人的習慣,當你捉到大魚時,你用的詞絕對要用「小」或其他代名詞,避免誇耀,彰顯謙虛)。」
孩子們在吃夠了魚肉,喝足了魚湯後,便依偎在我身旁漸次地進入了夢鄉。當我的長輩們也吃飽以後,我開始從頭一五一十的敘述射到大魚的過程(雅美人通常在這個時候要練習編織說故事,甚至作詞吟唱),親戚們曾屏住氣息的專心聽我說故事。故事說完,先由父親回應故事的內容,他很技巧的訓勉我說:「我親愛的,從我膝下出生的孩子,高興你有這樣的技能,用小魚來孝順即將落海的夕陽(指老人沒有多少歲月在世間),不過現在的海已經不像我們年輕時代那樣的清潔(意思是,不論是雅美人或漢人已經有很多的人溺死於海裡,祂們的惡靈雜居後,已經不遵守陰間的義氣,隨時隨地會陷害人的),礁石的葉子愈來愈茂盛了(惡靈到處都存在的意思),往後別再獨自一人去潛水,尤其是傍晚時分,那正是魔鬼的清晨,餵豬的時段,假使祂們無法嗅覺出你雅美的體味(因為在台灣太久,被漢化的緣故)祂們會陷害你的。孩子,你可能認為我的話很荒謬,但請你一定要牢記老人的話。未來,當你是海裡的勇士時,你自然會明白父親的語言哲理。」
大伯接著說:「夏曼,千萬不要以為你念過漢人的書,把我們用經驗累積的智慧視為廢話。漢人有他們的生活方式,我們有異於他們的習俗。你回來了,就理所當然地把自己融化到族群思維的世界裡,尤其是關於海的種種,你沒有充分的理由不去牢記我們教給你的知識。」在不知不覺中,我和孩子的母親便陷入他們認知的世界裡了。與其說父執輩們敬畏海洋的信仰,不如說是他們尊重大自然一切有生命的動植物的博愛精神。
我由於經常孤獨的去潛水射魚,自然的比較能體驗長輩們與海洋之間長年累積的神秘經驗,而這神秘經驗的背後正是個人用原始的體能在海中攝取食物,長久被海洋塑模的機制與原始宿命觀。
當我漸漸地融化於父執輩們認知的世界觀後,我發現我越來越「頑固」,越來越坦誠,越來越有雅美族人依賴自然環境、不得不尊重自然界萬物有靈的信仰之古典氣質。
——一九九五年一月廿一日聯合報副刊
夏曼‧藍波安
性別:男
籍貫:臺灣臺東
出生地:
出生日期:1957年10月31日
學經歷
淡江大學法文系畢業,清華大學人類學所碩士,現就讀於成功大學臺文系博士班。曾任臺北市計程車司機,國小、國中代課老師,臺北市原民會委員、公共電視原住民新聞諮詢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