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部落裡的每個家庭在Manoytoyon(飛魚終食節)的夜晚,三五成群的聚在屋頂或庭院談天。於是走訪村裡的各個角落,發現無一不在談論著今年飛魚季的種種有趣的事兒。在如此佳節,無雲的星空下,我的心情是格外的清爽,不久之後,父親在我耳根輕聲的說,去叔父家那兒,咱們有事商量。他的神情是那麼的嚴肅,令我在瞬間收起了似是放肆的歡笑。叔父發生了事嗎?我心中是有些緊張的在臆測。
當我到達了叔父的家時,發現伯父、父親、叔父三個尚健在的,都是七旬以上的老人在那兒已開始討論某事了,於是我才恍然的,我曲解了父親的意思。叔父好端端的在那兒,沒有生病。然而,究竟是什麼事讓我敬佩的這些父親們相聚在一堂呢?我靜靜地聽著,但聽不出真正的主題是啥,這是雅美人的一貫習俗,先討論周邊的事,亦就是先輕鬆的話天南地北,過了一段時間才把話題切入正事。於是我有插嘴的機會,在我正要打開舌尖的話時,伯父搶先道:「昨天晚上,孫子的父親(指我)射了一尾大牛公■,是男人魚,要請你客,結果你不在,真可惜!」叔父心情爽快的回道:「還真的可惜,有多大尾呢!夏曼。」
「大約有Apat.Arangan1的大。」我臉上壓不住驕傲的回道。父親在旁不說一句的在思考什麼事情似的,畢竟,在我眼前的,我最敬佩的父親三兄弟,是潛水射魚的高手,在他們以前的時代。
幾位堂妹在旁烤肉,味道頂香的,但對伯父和父親而言,簡直是其臭無比,令他們惡心得很。因而到涼台上休息談天。
事情是這樣的,叔父先開腔道:「二位兄長,孫子的父親,昨晚大堂弟跑來我這兒,他的大意是說:『我們這些長輩都還健在,那位晚輩憑什麼要延後一天吃飛魚的節日。他以為他們有大船就不把我們這些長輩放在眼裡?所以我想造大船。』關於這點,我內心亦是萬分的不滿,他們的祖先根本就沒有一位瞭解咱們的曆法,何時延後,何時提前,他那兒會知道呢?所以,我是想造一條大船,祭祠飛魚神祇的船,而且夏曼.藍波安對於傳統的工作很有興趣,讓我們三兄弟,在我們的殘年歲月裡教育他吧!」
伯父和父親也有同感,因沒有祭祠的船,他們是沒有十足的權威發言的,雖然是長老,但勞動力業已衰減。
伯父內心激動的說:「我有兩個兒子,命算是好的,但兄弟倆沒有孩子,我就沒有孫子,沒有足夠的權威要求村裡的人聽我的話,這點你們是知道的,你們的決定就是我們的意思。」
父親接著說:「我只要Pinonongnongan2,就是我們三兄弟,大哥不良於行,不能出海,可是還有兩個姪子可勞動,苦再多也認了,非得造祭祠的船。但如果是四人八槳、五人十槳,我決不參加。」除了我父親三兄弟外,其他的直系的幾位親戚,都因水芋田的財產的相互爭奪,爭得形同路人,無法共造一舟。
叔父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因為堂舅公說過,要放棄大伯父和父親,不讓他們參與造舟的隊員。大伯是年歲大得不適生產,家父脾氣剛直得令他受不了。所以,叔父會考慮一些事。但堂兄弟之間的感情如何的好,在關於造祭祠的大船,尚有勞動能力的人是決不可放棄兄弟另起爐灶的,這是族人的最大禁忌。
接著叔父回答兩位兄長說:「關於造大船,夏曼.藍波安去年即曾央求我的,但季節、時間不適,有悖禁忌,所以沒有回答孫子的父親的要求。於是在我內心裡,就一直存著造大船的信念,並且他是如此熱中於咱們的傳統工作、文化,而家族的一些事情,可由夏曼承擔;而我的兒子,個個都把面孔朝向台灣(漢化很深的意思)藐視祖先傳下所有的習俗,他們不曾對自己文化的式微有一絲的危機感;只要有夏曼跟我上山伐木,再累也值得。所以,我贊同二哥的意思,造六槳三人的中型的船。」
坐在旁邊的我,聽了內心裡是驕傲加萬分的高興,被漢化的污名,今夜在父親三兄弟眼中煞是被剷除得無影了。我深深的體會到老人們對六、七○年代出生的新生代(或云新雅美人)那不可言喻的失望的痛苦。那無言的淚水、那一文不值的傳說故事、雅美人的歷史,那無任何代價的一生的勞動,僅僅是要讓土地呼吸,要讓自己活得有尊嚴,那份堅守禁忌行為之精神,僅僅是在證明自己是雅美文化的繼承人,傳授祖先在這個島上生存的生活經驗。當父親三兄弟沉默不語的片刻,在微明的月亮下觀察他們的眼神、面孔的皺紋、厚實的手掌,繫在腰間的已呈褐黑色的丁字褲,在他們身軀的內在外在無一不是令我肅然起敬的。他們的內斂、不驕傲、沉靜全是受制於島上的環境。於是我忽然自己反省地想,我為他們所做的事太少了,應該原始記錄上山工作的一切經過;不僅如此,更應追溯長輩們在如此遽變的社會裡,其內心世界的思想,他們對某事件的批判、看法……等等。
伯父已經八十歲了,牙齒沒剩幾顆,嚼著檳榔是那麼的費力,但是,究竟是什麼潛在力量驅策他造舟?父親也七十七歲了,叔父也有七十的年齡,造大船是為了呼喚、祭祠飛魚神靈?不舉行飛魚招魚祭典,對他們有什麼樣的影響呢?我不停地在反覆思索,想要理清什麼似的。黑色翅膀的飛魚、傳說中的那位跟飛魚溝通的老人、大船的意義、小船的價值,還有無時無刻不聽海濤聲的雅美人,還有那不可被主宰的海洋,就像沸騰的水在腦海裡燃燒著我的思維。
大船的影子誠如揮之不去的驕傲軀殼,此刻浮現在我激盪的心,父親們3永不疲憊的心志,胳膊之力道萌芽在承繼傳統工作的毅力水平上。這幾天就要上山砍伐造舟的材料,也許就是父親們不斷辛勤的勞動,刺激我的創作吧。到目前為止,我的創作沒有多少,更沒有震撼台灣文壇的小說,我沒有一絲的驕氣斗膽稱呼自己是作家,但我有萬丈的勇氣和信心傳播我們島上的族人所發生的一切的故事,這正是我要努力的方向,而參與傳統的工作,沒有貨幣代價的勞動也正是我極力摸索的題材。
誠如伯父所言,當你越是潛水射魚的高手時,你的漁獲就會越少,因你會選擇你要的魚而不是濫射。當你越是瞭解老人們的固執時,你就越是敬畏大自然的一切神靈,你就有義務為山林的樹木祈福。你念的書是漢人寫給你們,你寫的書是島上的一切賜與你的,你也提供了祖先的生活智慧給後代的雅美人。所有的勞動的價值是為自己求生存而勞動的人,方是你要尊敬的人,更是你創作的泉源。
月懸掛在族人幻想的宇宙間,我的父親們不曾企圖用文字記載族人的歷史,他們只有腦海裡雕刻所見所聞的事物,他們都是七旬以上的老人,但他們的思路清晰得令我心服口服。我唯一的途徑就是努力地創作,才能記錄有海洋氣味的作品,我如是勉勵自己。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卅一日中時晚報時代副刊
◎注釋:
1、大拇指和中指雅美式的丈量法有四回長,也就是按公分算的話,我們拇指與中指的長度是近廿公分,所以那尾大魚有六、七十公分的長度。
2、雅美船分為好幾種,Pinonongnongan是六槳三人劃的中型船。
3、父親們,雅美語的意思是父親的幾位兄弟,皆可稱是自己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