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點半外頭下著雨,我的朋友夏曼.馬洛努斯全身濕答答來到我家二樓的陽台,說:「這些龍蝦帶給你台北的孩子們吃,希望龍蝦能使他們思念我們的島嶼。」在我的日記裡,這是去年十月三日的事。
這一天的夜很黑,也很冷,他獨自一人在黑夜的水世界去潛水抓龍蝦,這是朋友近二十年來唯一的「職業」。我端了一杯熱咖啡給他喝,我說:「這是一杯熱的維士比,握在手掌溫手吧!」我們彼此之間幾乎沒有說過「謝謝」,通常是把它休息在內心裡的,而以「以物易物」的傳統行為延續友誼,或者說聲「平輩的男性朋友,好」。
這些年來,我觀察到有深度、有內涵的達悟男人事先皆不表明「出海」做什麼。「先做再說」的哲理,因而普遍存在於傳統達悟男人的心裡,厭惡「光說不做」的人。固然,大海作為我們達悟人共同勞動的對象,但每一個人所使用的簡易生產工具是不同的,如近海、深海的船釣,淺海網魚,或潛水(白天或晚上),岸邊垂釣等等的,而先決條件就是從平常生活實踐,逐日累積的生產經驗,生活哲學,所以達悟的男人便有說不完關於海的故事(經驗交易)。因為不知道運氣是好,或不好,凡事觀察海的脾氣(潮汐)。觀察潮汐,春夏秋冬又各有差異,而月亮之盈虧更是決定龍蝦「外出覓食」的主要因素。
觀察海的脾氣,這種經驗當然是累積的,夏曼.馬洛努斯雖然與我同年紀,但他只有小學畢業的程度,所以看得懂不多的漢字,無法從書籍中獲得相關於潮間帶、亞潮帶生物與月亮盈虧之「知識」來減少自己體能與時間的耗損。然而,他從二十歲之後,以最「笨」的方法,「身體力行」去體驗海的脾氣,去理解龍蝦在秋冬「出沒」的時段,而經常獨自一人在路邊枯坐半天觀察近海之海象。而我回到我們島嶼的這些年來也經常在路邊做與他「相似」的夢(通常他喝維士比,我喝黑咖啡),就這樣我們因「相似」的夢成為「心海」的朋友,在「水世界」認識自己存在的本質。在這樣的世界裡,沒有淚水,沒有汗水,只有呼吸與憋氣,只有數不清的水中「繽紛」伴我們這些島上的潛水伕,添增我們個人生命旅程中的色澤。有時候是「逃避」,但更多的是生存的原始動機,醞釀個人在部落社會裡的能量,直到水世界咬傷我們的肉體(老了怕冷)。
活蹦亂跳的龍蝦吱吱嘶嘶爬行在我平坦的桌面,我看著朋友不覺寒冷的臉,就在我要說話前,他搶先一句說:「別提錢的事,我看見你的燈亮著才上來的。」我知道,朋友比我更窮,又要養比我多一倍的孩子,他的孩子們於是不得不跟他們夫妻倆吃地瓜芋頭,吃魚,在現代的部落裡算是「低度」的物質生活。「別提錢的事,你若如此,斷掉友誼比較好。」他補上一句的說。
他在朗島部落,我在紅頭部落,在戶籍謄本的職業欄裡,我們的職業是「空白」的,只有戶政人員胡亂填空寫著「自耕農」,所以,在現代的「職場」,我們是UFO,更是無產階級。是夜,朋友坐在我身邊看我打電腦寫作,他笑著問我:「朋友,這就是你說的電腦嗎?」
「是的。」久久之後,他又說:
「這對我而言,比祖先的神話故事更難理解。」
「是的,就像你在滾滾黑海的水世界獨自一人抓龍蝦,他人更難理解你的世界一樣。」
「那是我們的世界啊,朋友。」
「好一個我們的世界」,我心海想著這句話。這幾年,我經常受邀演講,以漢語口述我過去在海裡的故事,每次說到我與沙魚從洞裡一同游出洞口的時候,我的內心裡水曾想過,我的聽眾是否「感同身受」,而是在口述的同時,想著「為何當時,我一絲恐懼都沒有」。看著許多不曾觸摸過海的聽眾,確定很困難理解我們在海裡的世界,更何況是深夜獨自一人潛水!
家父的雙腳摩擦水泥地上爬到我家二樓的涼台,揉著不是黎明醒來的眼睛,上來就問我的朋友,說:「你是『人』嗎?」在深夜裡這句話聽起來滿「詭異」的,彷彿是家父在夢裡說的話似的。朋友放大嗓音回道:
「我敬愛的前輩,是的,我是『人』,生在這個島嶼的人類。」
「嗯,原來你是『人』啊!」
朋友為我的父親點根菸,家父再次問朋友說:「你是哪裡的人?」
「我是朗島的人,屬於『水源宗氏』漁團的後裔。」
「嗯!你剛從海裡出來的嗎?」
「是的,我剛海裡上來去。去抓龍蝦掙些錢。」
「龍蝦!龍蝦!我以前用火把在潮間帶就可以抓很多的龍蝦,你的朋友就是這樣長大的。現在還有龍蝦嗎?」
「有的,可是很少了。在亞潮帶夜潛,黑色的水世界感覺就像在『惡靈』的食道裡游移,很讓人由衷萌生恐懼。」
「怕,就不要去夜潛啊,孩子。」
「前輩,你說的沒錯。可是要生活呀。」
「讓風帶走惡靈吧!但願。」
深夜經常是朋友生龍活虎的時段,展現真實的自己。我在旁靜靜的聽著朋友與父親的對話,如都會裡多數人午後的咖啡時間,無事不談,不同的是,我們沉潛在暗幽的水世界的語言。
朋友注視著家父,心情沉入灰色的深秋,荒涼了起來,轉身看著我說:「朋友,求你別再離開老人家了,豈知漂流木漂向何方呢(不知何時辭世)?」
「其實你說的,我承認你說的沒有錯誤,無奈我們是UFO(朋友說是陸地上的遊民)。」
家父抽著菸,看著下著雨的默認。滾滾的黑海,他過去的繽紛世界,早已以歌聲唱完了往日的美好歲月,如今仍停留在臉上只有荒涼沉靜的臉,以及近乎沒有回憶的頭,也許,過了幾年家父走了之後,今日的情景,成為朋友與我的回憶。朋友注視家父沉靜的臉,青煙隨著父親的呼吸節奏從嘴冒出,除了乾柴燃燒的火以外,香菸是父親消磨時間唯一的嗜好。
朋友告訴我,說:「先前我肉體的男人(指他已故的父親),他面向乾柴燃燒的火沉睡的走了,火是我們前輩們的棉被,砍些乾柴讓他生火吧,兄弟。」是的,燈只是照明的功能,不會溫暖肉體,我說,在心裡。
「孩子,不覺得冷嗎?」
「會冷,還算是男人嗎!我敬愛的前輩。」朋友提神回應父親。父親露出難得正常的笑容,看著朋友。
「朋友,就快天亮了,我沿著我的路走(還要去抓龍蝦)。」
「沿著你的路好好走吧!」我說。
朋友,披著深秋的雨絲,騎著車「走他要走的路」,除了驚濤駭浪外,「惡靈」早已不可能阻擋他要走的路的,對於潮汐的變化,他始終選擇正確的時段在暗夜潛泳,是長期的經驗累積「判斷正確」的哲理,在這方面的經驗知識,朋友是我的指導教授。
「在路上好好走。」我說。
「心領了,兄弟。」他嘴裡叼著菸,好似高貴的星月的眼神散發出為了生存的堅強氣宇,在深夜的海裡「敵人」除了自己以外,其他的全是虛無的。我對他的敬佩,以微笑目送他。
家父「濃縮身軀」側躺在我水泥涼台的電腦桌下,以桌面當屋頂,以水泥地為床,算是不太好的「睡眠空間」,我看著腕錶,時針指向3:30AM,我看見披在他身上的被單有在正常呼吸,「好好睡吧!」我說在心裡。我抽根菸,合閉電腦,繼續亮著桌燈,看著涼亭外的細雨,看著仍在呼吸的被單,同時等待第一隻「正常」的公雞鳴出黎明前的「鐘聲」。公雞鳴出「正常」的鐘聲,父親還很「正常」的時候,跟我說過,「那是吉利的夜,是夜潛的良辰,抓鸚哥魚好時機。」
孩子們的母親此刻在沙發上正如熟睡的鸚哥魚,呼吸正常;孩子們的祖父在水泥地上也如迷糊的老人魚分不清是晝是夜的昏睡,他倆都是我最愛的親人。我背起我徒手潛水的用具,自製魚槍,不打擾家人的睡眠,挾著中年男子膽識,在暗夜裡獨自走「我要走的路」,如我的朋友夏曼.馬洛努斯一樣,心中早已沒有「惡靈」的困擾,有的只是唯一的,也是單純的,成熟的達悟男人在海裡實踐生計的本能,孕育膽識,貯存與海共生的能量,也是我們島上眾多無產階段者獲得原初食物,唯一的技能。當然,夜潛比午後潛水更能讓我「清醒」。
「老人岩」,我夜潛的地方,離環島公路約莫一公里,我部落的中年人稱之為「牛墳谷」。這是過去「輔導會」的牛隻踐踏我們的地瓜田的時候,我們便把少數牛隻驅趕到「老人岩」,此谷地形如ㄇ字,凹口面海,是七八十左右的坡度,所以牛隻被我們驅趕下來,往往是「墜坡」而死,如有半條命,石頭與礁石畢竟是比牛骨堅硬,誰與它強力「正面撞擊」,惟「認命」是也!況且笨牛畢竟不是敏捷的山羊,笨大的身軀,上帝的指令是讓牠在平面的路「走」,而非爬陡坡。(所幸,我們當時不吃牛肉,吾靈無罪矣!)
我的手電筒照明陡峻的下坡路,心裡想著父親的話「讓風帶走惡靈」,一個人走著感覺好像在教堂。手掌貼在心臟,小心翼翼的走陡坡,仰望天空密密麻麻的眼睛,說,真有魔鬼的話,早遇見它們了。其實,在家寫論文的這幾個月,我經常在凌晨一人獨自夜潛射魚,在清晨回家,目的是在這種自己營造的「黑色場景」清醒我自己,從黑夜到白晝,為自己尋找潛水射魚的時段,屬於自己的狐獨世界。孩子們的母親,因而說我「腦袋」有問題。
老人岩凹口左右面海背山,間距各約五十公尺,面海右側有一個天然洞穴,深寬有二十公尺,高度差不多有五層樓。我坐在洞口隆起的礁石,點燃一根菸抽,身邊也點燃三根菸,算是獻祭給看不見臉孔的人(指魔鬼)的禮物。沉靜在夜間的海,孤伶的靈魂,孤伶的我,宛如在黑色的教堂,我是上帝唯一的受洗者,潮間帶宣洩的濤聲好似眾女天使的合音,彼時備感舒暢。用力吸著菸照明腕錶,時針指向4:00AM。
我以海水洗臉、洗頭、洗面鏡,水灌進我的水母衣,感覺秋冬的海水比起夏天來得溫暖,更適合於潛泳。銀白的浪沫輕吻我的蛙鞋,海洋的風經過我的臉龐,我因而逐漸沉沒浸淫在夜間浪沫的水世界。此刻,照明的電筒煞是水精靈放射的銀光,在浩瀚的水裡胡亂掃射,我像是「亡後靈魂」似的尋覓一個居留的洞穴。
夜行性的小魚如紅鐵甲、紅目鰱、白毛等等棲息在礁岩洞穴縫隙,被照射的眼睛呈現透明的晶體,這是媽媽最喜愛生吃的魚眼睛,首先射四五條紅鐵甲(女人吃的魚。達悟男人尊敬婦女的傳統觀念)給媽媽,孩子們的外祖母,孩子們的母親之後,便開始游向外海努力的潛泳在礁岩洞穴縫隙尋找七八斤以上大尾的鸚哥魚。
電筒照明深邃無垠,暗幽莫測的外海,浮游生物的銀光繁如星空,何止是神祕可形容的呢!如此的情境對我早已不構成任何的恐懼,只是平心的感受大海原來的「寧靜」給自己帶來的快感,然而,以此安慰自己的同時,終究要潛入礁縫尋找「獵物」。
漁夫的信仰,始終緊貼在「原初」入海前的預感,就快要清晨五點了,顯然,原初大海邀我潛水將有大魚的預感,只是我的幻想罷了,我邊游邊想著。宛如漂流椰子似的頭,伸出海面,看看海平線,看看天空的眼睛,覺得天空尚未亮出白板前,應該還有希望在礁縫實現預感。說來,還真的很讓我難以理解的是,原來「吉祥」的預感一直存在於我心中的,在我潛泳三四塊地瓜田的時間時,我射了一尾兩個手掌大的六棘鼻魚(男人吃的魚),射來給父親吃,電筒同時照明到礁洞裡有一尾大的龍頭青哥魚(mitangoz)。彼時,我感覺到額頭在冒汗,於是加快動作取掉魚槍鐵條的六棘鼻魚,而後丟給「善靈」當晚餐(清晨是惡靈的傍晚)。我迅速的拉起橡皮勾在鐵條上,調整呼吸,吸一口長氣潛下去,吉祥的預感終究是不會「說謊」的,龍頭青哥魚動也不動昏睡在洞口,只見一張合的鰓有節奏的呼吸,我毫不遲疑的從上瞄準其雙眼中間的頭殼,無情的鐵條說給魚聽:「你原來就是屬於我的」,有情感的我,無感情的鐵條,彷彿青哥魚理解我凌晨造訪大海的目的,射穿其頭殼的同時,她衝出礁縫帶領我上岸。
吉祥的預感終究是不會「說謊」的,我坐在洞口隆起的礁石上,點燃一根菸,也點燃一根給黑暗中的「朋友」,暗幽的洞口彷彿就要囫圇吞下我似的,也許暗幽的神祕帶給人的恐懼,其實是人們帶給黑暗恐怖的,此刻的我,是黑暗裡最幸福的人。龍頭青哥魚與我的魚槍共枕平躺在礁石上,我關掉電筒的燈,等待海平線亮出白板,就在這個時候,我面海左側「老人岩」的根部的海溝出現一條耗了電池放射出淡黃的弱光,顯然是一位有夠膽識的族人(老人岩,我部落的人形容為惡靈的西門町)。那位兄弟的電筒忽隱忽現在潮間帶的海溝,並逐漸逼近深入天然洞穴的海溝,我看見他把一隻龍蝦裝進網袋,而後燈光消失的又潛入海溝深部,一分多鐘後,他上了岸。我像是「鬼」似的觀賞他的一舉一動,他慢慢的走向我休息的礁石,其實他上岸後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是我的朋友夏曼.馬洛努斯。他小心翼翼的低頭照明他的礁石路,完全不知道我的存在,就在我眼前的一公尺,朋友突然照明到我的魚槍與一尾大青哥魚,他瞬間的反應是,立刻跑到潮間帶以淡黃的弱光可照明所及的距離,電筒胡亂掃射好一陣子,顯然很緊張。而我在他後邊悶不吭聲的,手掌捂著就快要放聲大笑的嘴,喜極而溢出的淚水沿著我凹凸不光滑的臉滴落。朋友依舊驚慌的胡亂掃射海面,東跑跑,西慌慌的查看所有潮間帶的海溝,查看是否有「浮屍」(傳統觀念非得找出「浮屍」,不論是否有親戚關係)。而我放置魚槍與青哥魚的地方是唯一出谷口的路。此刻,他的「驚嚇」樣,徹底讓我笑破肚皮。而牛墳谷的凹口對面是小蘭嶼,傳說這兒是兩地的惡靈直航的天然港澳,當然,朋友知道這個傳說,也知道我父親在五十多年前,從老人岩旁的某個海底洞穴取出一位溺死的親人,所以,某種程度的恐懼,他是有的。
過了撒泡尿的時間,天空依然黑暗,甭說洞口前的黑,他鎮定自己回來坐在我左側的礁石下,舉止怪異的從網袋取出防水的塑膠盒,從盒子裡拿根香菸點燃。抽了兩口後,朋友忽然轉身查看我的潛水用具,包括我裝魚的自製網袋,不但齊全,他也認識那些東西是我的。此刻,我漢有再讓他擔心了,我說在心裡。
「朋友,你在哪兒呀!」他自言自語的,從肺腑小聲的說。
「朋友,我在這兒!」我鎮定的說。
「唉……詛咒所有的惡靈,詛咒所有的惡靈……」一陣長長的、深深的如土狼伸頸仰頭嚎叫的音,撕裂了夜的寧靜,震裂了幽暗洞口的神祕,他飛到我身邊,用他結實的胳臂勒住我的頸子,久久之後,接著說:「我知道,那些用具是你的,你真把我的心臟掏了出來呀,兄弟。」我想著朋友先前的「驚嚇」樣,尚未平息的還笑在心頭,任他扭轉我的脖子,平息他噴到極點的「怒氣」。
「兄弟,我『真的』不知道是你。」我懺悔的向他說聲抱歉。他看不清楚我的歉意的臉,我也看不清他被我捉弄憤怒的眼神,我即刻右手遞給他一瓶黑色的果汁,朋友二話不說的灌進喉頭,他一口,我一口。突然問我說:「你不喝維士比的,而你又怎麼知道我會來這兒抓龍蝦?」哈……哈……一陣後,我說:
「往這兒的路上有燈,從我家可以看到,我猜絕對是你,所以我帶了維士比在這兒與你共飲分享啊,兄弟。」
他瞇成海平線的雙眼,低沉的笑聲淹沒了他先前的怒氣。我倆沉默不語面對著小蘭嶼抽菸,喝維士比等待黎明。潮水滿到了極點,海洋的脾氣也變得溫柔了,但天空飄起了風與雨,海平線映出了灰白的雲層。我倆仍舊沉默不語,各自想著「我們的水世界」。
如果朋友會寫作的話,他的故事絕對比我精采。
回到了家,孩子們的媽媽大清早看到大尾的青哥魚,女人吃的艷紅的魚,很高興,且說:「神經病,凌晨去潛水射魚。」「讓風帶走惡靈!」我說在心裡。神經病,也許吧!
──原載二○○三年五月二十六、二十七日《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