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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造一艘達悟船
- 作者/ 夏曼‧藍波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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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屋裡的女人如十人大船上的savilak(舵手)
男人如manmorong(首槳手)。
舵手與首槳手(夫妻)相互合作,
相互尊重,相互的含義是,
芋田的神明被敬仰,
大船相對地才能被禮芋蓋滿,
芋頭象徵漁獲量,
是女人「陸地上的飛魚」,
象徵女人的崇高地位。
像是駭浪來前的寧靜夜晚,數不清的天空的眼睛,在浩瀚無垠的天宇爭先恐後地放射微光,傳說,如果那兒是天堂的話,那都是祖先們的靈魂。今夜,她們彷彿在爭先目睹或者爭先祝福那如即將上映的、她們所建構而流傳千年的達悟古老習俗——大船的下水典禮。
走入大船下水的儀式隧道裡
小粒的鵝卵石,是千年來蘭嶼島經歷海嘯巨浪、風暴日曬的摯友,傳說,如果這兒是人類居住的島嶼,那全是祖先們的牙齒。今夜,鵝卵石輕輕地敲擊船主夏本‧阿尼飛浪現代化家屋的瓷磚,他若有所思地叼著煙,口中唸著他即將邀請的客人名字。鵝卵石象徵賓客,一粒鵝卵石代表一份禮肉、一份禮芋;相對地,賓客們將頭載銀帽,頸掛串珠金飾,手握禮刀,加上至少一首的祝賀歌,作為回敬。
月亮宛如在刻畫時鐘似的,高掛在潔白的浩瀚天宇,宣示著夜的到來以及逐漸引導人們的情緒進入古老的大船下水儀式的隧道裡。此刻,伊蘭美勒克(Iranmeilek,即東清部落)部落的親戚們陸續前來拜訪船主夏本‧阿尼飛浪以及探聽受邀賓客的總數。他們說出祝福的語言,話裡流露古老的謙虛語氣,是平等的、祝福的問候語,不同的輩分(階級)說著不同的祝福詞,這是古老的禮物交換前的習俗。
船主夏本‧阿尼飛浪的六個兒子在其身邊聆聽著部落親人的、他們耳根不太嫻熟的一回一答的歌聲與歌詞。平靜的夜,此時散發著初民民族內心深層底,因努力勞動得讓大船被禮芋蓋滿的虔誠祝福歌聲。
船主的內心縱然翻騰著大船被禮芋蓋滿的榮耀與喜悅,但他始終把這份努力勞動成果的榮耀歸於祖靈的庇佑,歸於親戚們的鼎力幫忙。畢竟,禮芋蓋滿大船是努力勞動成果的鐵證,人們的眼睛是傳播、歌誦船主的媒介,自我吹噓自古以來就是這個民族生存在蘭嶼島上最大的禁忌。他始終以謙和的心來答謝前來祝賀的親朋好友:
沒有資格,像我這樣的年輕人,
當大船的舵手,
你所有誠熱的祝福,
你就讓它在你的心裡休息吧!
祝福是感同身受船主夏本‧阿尼飛浪夫婦兩年多來的辛勞,適當的讚美是對船主家屬的尊重,而船主也始終以適當的歌詞回敬前來祝賀的親友。長久以來,達悟歌詞中的褒與貶皆能適時地在主與客之間傳遞相互尊重,就像汪洋大海一樣,有時平靜,有時洶濤,有時介於兩種海況之間。歌詞適時地反應主與客之間的親與疏,成為達悟文化的特質。
心懷悲憤,誓言再造大船
家屋裡的女人如十人大船上的savilak(舵手),男人如manmorong(首槳手)。舵手與首槳手(夫妻)相互合作,相互尊重,相互的含義是,芋田的神明被敬仰,大船相對地才能被禮芋蓋滿,芋頭象徵漁獲量,是女人「陸地的飛魚」,象徵女人的崇高地位。
兩年半以前的九八年年末,夏本‧阿尼飛浪夫婦及隔壁家的表哥表嫂夫妻四人談天,偶然間回想起十多年前,他們和幾位堂表兄弟共同建造了十人大船的美好往事。然而除了首航曾經共同出海捕魚外,辛苦建造的大船之後便任憑風吹日曬,船身積滿雨水無人聞問,最終,大船不到兩年便破損腐爛,所有的心血付諸大海。幾位表兄弟因此很諷刺地說:「再次與大表哥他們共同建造十人大船,是萬不可能的事了。」
這句話在部落裡傳到夏本‧阿尼飛浪夫婦的耳朵後,感到心臟猶如被一把銳利的長刀刺傷似地非常難過。他們認為照料大船是大家的責任,船的破損腐爛不是他一人的過失。
從達悟的觀點來看,親戚們諷刺的話語有它的邏輯可循,但無的放矢是親族間造成罅裂的禍源,這是夏本‧阿尼飛浪夫婦心中最大的痛。感嘆被徹底地羞辱,他們憤怒地回道:「沒有他們,我一家仍然可以用芋頭封蓋大船。」這句氣話一經說出,就像一波又一波的浪般,沒有懊悔的餘地。
那一夜,夫婦倆各自評估,自家種植芋頭的水田數量與收成時間,決定在芋頭可以封蓋大船時,再次建造一艘大船,不需要其他親族同舟共濟,共同分擔賓客們的禮芋、禮肉。他們要以實際的行動證明自己說到做到,平復被幾位堂表兄弟不屑與他們同船所激發的怨氣,同時,希望藉此化解家族間的嫌隙,企圖重新縫癒流言所造成彼此間的傷痕。
找不到智慧的老人當舵手
於是,夏本‧阿尼飛浪夫婦徵詢大表哥夏本‧馬納威再次當mangaharang(船長)。夏本‧馬納威夫婦吸了很長很長的一口氣,把雙眼的視線移到浩瀚的天宇,這是猶豫,也是否決的意涵,但他們也知道,在達悟的禮俗,這是表弟尊重身為長者的他們該說的話。夏本‧馬納威思考許久之後,舌頭緩緩地蠕動,鬆開雙唇,坐在地上看著表弟、表弟妹,說:
假設人象徵是太陽的話,
我與你們的表嫂已是逐漸往下移的陽光了,
我深深感動被你們敬重。
屬於夕陽的人,
芋田業已荒廢而不再有新芋苗,
我的臂力業已脫臼了,
假如我與你們表嫂做舵手,
大船將空無漁獲而隨波漂流,
將是我們部落的人在這島嶼,
永不磨滅的恥辱。
你與表妹正是旭日,
無須尊重如月光般無力的老人如我,
船主理應屬於旭日的壯年如你們,
祈願你們把我的話休息在你們的心臟裡。
夏本‧阿尼飛浪聽了表哥的一番話之後,語氣低沉地回應:
自古以來,我們島上的祖先不斷地提醒後出生的人,
大船的魚倉是屬於有智慧的老人,
我不可否決有智慧的老人,
因為那是最大的禁忌。
就讓你的肺腑之言,
在我的心臟深處休息吧!
此時,夏本‧阿尼飛浪夫婦像是失怙失恃,心有顧忌地走回家。建造大船已成事實,只是建造大船的重任落在較年輕的他們夫婦身上,這是本末倒置的,從那一刻起始,夫婦倆必須長年的謹言慎行,以避免惡靈聽聞而在開田造舟過程中作梗,傷害芋苗,導致欠收受屈辱。
夫妻兩人在家屋內,虔誠地向祖靈祈求庇佑,祈福是讓自己的心境融入在自然界祖先精靈世界裡的儀式,讓祖靈聽見自己虔誠的禱詞,爾後得到祂們的協助;向祖靈祈求庇佑的簡單儀式,固然是讓自己在潛間識保有某種程度的慰藉,然而,緊接而來的是,兩年多的時間照顧水芋田,重度的體力消耗。水芋頭收成不好,猶如捕撈不到飛魚的男人是次等而平庸的男人,會被部落的人所恥笑,這是斗量不出的恥辱,亦為他們最擔憂的事。
開啟兩年的擔憂與惶恐
祭典裡酬謝賓客的芋頭是女人一生的名譽與社會地位,誠如男人一生捕撈魚類的多寡,是創作祭典儀式歌詞的源頭。換言之,男人或女人勞動生產的成果,如是一般水平的話,他是不可選擇高級的詞句來吟唱,那是禁忌,會招來詛咒。因此,水芋頭的不豐收是夏本‧阿尼飛浪夫婦內心裡最擔憂、終年惶恐的事,從決定建造大船的那一天起。
從另一個角度思考,追求當船主也正是夏本‧阿尼飛浪這一生最大的心願,那是達悟男人最高的榮耀,此榮耀的光環將是他們留給後代子孫立足於島上被記憶的財富,在傳統的社會。
蘭嶼島的達悟族也如同其他世界各地的原住民族一樣,深受全球化的影響。對於接受現代化教室教育的晚輩而言,在長期脫離原來傳統教育的薰陶下,以及沒有親自參與目賭感受建造大船辛勞的過程,對船主與下水儀式,自然在內心裡頭就不存在神聖的敬畏行為,疏遠於傳統價值觀的思維是全球化後初民民族社會普遍的現象。
對於此,夏本‧阿尼飛浪夫婦是明白的。所以他們的另一心願,就是讓後傳統的年輕人,心存自古以來達悟族固有古老體俗「大船下水儀式」的記憶;同時也希望無論是親戚或非親戚的長輩,能藉此機會復活他們逝去的歷史記憶。夾在傳統與現代逐漸複雜的達悟社會,夾在長輩與晚輩間,傳承與延續造船文化的歷史責任,是夫妻二人的心願。
因此,無論肉體如何地疲勞,最終都是將轉換成他們家族的榮耀。固然大船已被機動船或快艇取代而退居為次要的生產工具,或者淪為如部落裡家屋中懸掛的羊角、豬獠牙,僅具觀賞與勾起過往記憶的意義,大船命運最終縱然是如此,但此歷史的記憶是他們身為傳統達悟人另一層面的弘願。
埋首芋田,日日祈天庇佑
夏本‧阿尼飛浪夫婦兩人選擇上旬某個吉利的日子,上山到湧出泉水的、他們心目中最好的水芋田,作為祈求好彩頭的良田。他們祈求祖靈庇佑的虔誠禱詞,源自於古老的美德,是敬畏自然界精靈的信仰,以及為自己未來的幸運必須做的儀式。勞動的過程,一切仰賴虔誠的禱詞,對達悟族而言重要的是盡心盡力,無論豐收或欠收,自有其詮釋的空間。
此後兩年又餘月的日子,夏本‧阿尼飛浪夫妻兩人,不管收穫如何,將水芋田當成教堂,祈求庇佑是因為芋頭猶如人類一樣是有靈魂的,是兩者融為一體的儀式。
女人的芋頭猶如男人的飛魚,合力填滿船身,把自家的庭院當作大海,吟歌唱詞的眾人合音自會隨著浪濤傳遞在祖靈回航的旅程。對達悟人而言,大海恆常不定的性格,是創作歌詞的無限場域,也是讓人懂得謙虛的源頭。
自古以來就流傳在達悟男人心中的話說:「倘使祖先沒有留下造舟建屋的林木,男人從小就必須上山種樹或者尋找數棵小樹栽培作記號,做為日後娶妻成家的財產。」又說:「沒有林產果園的男人,就像不會織布的婦女,是一無是處的、一生得不到半句被讚美的話的次等人。」畢竟,盜伐他人的林木就如夜間偷吃水芋的野豬,令人厭惡。
很幸運地,夏本‧阿尼飛浪的父親與祖父皆擅於作詩吟頌,又酷愛航海船釣,因此開墾了許多的果園林木,留給他很多造舟建屋的樹。當他初為人父,祖父為其長子命名為Manayik(比喻時常在深山裡「逛街」的人),他則升格為夏曼‧馬拿伊克。彼時,他的父親與祖父為他初為人父合造一艘船,好讓大海將兒子淬煉成男人。
祖父與父親相繼過世後,他又獨立地做了三艘有雕飾的單人船,此舉固然是傳統達悟男人成長過程中理所當為的事,但他升格為人祖父時,內心深處早已盤算要建造大船,實現象徵達悟男人最高的成就與榮耀——成為大船的舵手。
使勁砍下三十八棵樹
四月初,夏本‧阿尼飛浪揹著三把斧頭在深山裡「迷路」(遠離惡靈的意思)來到了造船所需的第一棵樹。第一棵樹要造大船龍尾,龍尾會成為魚倉,象徵大海裡的漁場。他清除樹四周的雜草賤木,口中唸唸有詞地說:
賜我力量,我的祖靈,
讓我們的樹躺在我家屋院,
如此你們眾子眾孫將有享用不盡的祭品,
然後磨利我的斧頭,
這是古老的禱詞,
從我們的祖先的祖先,
不改變祝福山林的善神。
山裡的雜草賤木象徵惡魔或湧浪,清理伐木的四周是給善靈納涼休息,就像面對大海時會祈禱駭浪歸於平靜;第二棵樹要造大船的龍頭,他也如此口中不斷地唸著禱詞,祈求工作一切順利;第三棵樹要造龍骨,此時,部落裡一行十多個親朋好友前來幫忙,這是傳統禮俗,部落親友與造船者間相互交換勞力,持續彼此間良好的人際關係。
之後,拼板大船兩邊三層計十八棵樹。夏本‧阿尼飛浪獨自砍了十六棵,每棵樹圓周直徑皆是七、八十公分左右,三公尺長,爾後一斧一斧地削到五、六公分薄,具有曲線弧度的船板雛形;加上他的舵槳,以及六個兒子的六個雕飾槳,總共砍了二十二棵樹。六十又二歲的他,疲憊地苦不堪言,然而,他明瞭,這是要追求象徵達悟男人最高榮耀必須承受的重度疲勞。
其次,他與表哥之間,因伐木林產及勞動責任分配不均,或多或少在其內心裡不免有很深的抱怨。唯當他心平氣和,逐漸恢復元氣,駭浪歸於平靜時,他又以沒有不會癒合的傷口,有苦往肚內吞地安慰自己,維持與表哥表面上的友好關係。
在深山裡勞動,他不時地創作歌詞,也不間斷地重複吟唱父親與祖父傳承給他的大船祭典中迎賓的答謝詞(達悟人視為私有的智慧財產)。在寂靜山谷裡回響的歌聲是消退疲憊的良藥,眾山神樹靈彼時聆聽他的心聲。
第四層的六塊船板全是古老大棵的麵包樹,猶如一波又一波、逐漸逼近岸邊的湧浪,再次激起部落裡二、三十名親人前來幫忙,宣洩蟄伏已久的蠻力,頓時,深山某處的山谷,一群人虔誠低沉的歌聲在山谷里回響,他們說:「這是感恩於山神樹靈的眷顧。」人類在宇宙裡是脆弱的,此景此時,讚美船的主人反而是禁忌。
眾多親友們的幫忙,使得大船最重要的六塊船板的雛形很快便完成,扛回到夏本‧阿尼飛浪家的屋院,深山裡重度消耗體力的伐木工作,終於告一段落。總計其所獨自砍伐之大大小小的樹有三十八棵,在三個月的時間裡,並且在二十天內完成組合、拼板、縫補及雕飾。如此迅速地竣工是島上六個部落的族人未曾有過的紀錄。
撇開部落民族合理化其民族起源的神話故事不談,關於達悟祖先從何處來?又如何隨風漂泊於汪洋大海?最終漂移定居於人之島(蘭嶼)的歷史軼事,在達悟社會所有的祭典中,找不到任何一首歌功頌德的英雄史詩。在達悟的傳統觀念裡,誇耀祖先是如何如何驍勇、勤奮、善良,在祭典的祝賀歌詞被視為禁忌,畢竟,祖先過去的種種是海平線上忽隱忽現的黑點,是不同的歷史時空,誇飾祝賀詞中適當的褒與貶,必須眼見為證。
老舅舅淚灑夏本的新船
雕刻著達悟特有的船紋,像是優美典雅身著傳統服飾的清新且自信的少女,大船佇立在夏本‧阿尼飛浪家的屋院讓人觀賞。
七月二十八日清晨,他九十、八十六、八十歲的紅頭部落的三位舅舅提前來訪祝賀。三位高齡的滿臉刀刻般雛紋的舅舅,眼見孩子非凡的成就,露出漆黑的檳榔牙齒,眼角溢出他們半世紀以來囤積的淚水,沿著歲月的刀痕灑落在夏本‧阿尼飛浪的八人船舟。他,夏本‧阿尼飛浪,此刻強烈壓抑其即將噴灑的淚漿,尊敬地引導前輩進屋入座,他走進現代化的浴室洗臉,沖淡鹽度高的淚水。
彼時,他們的姪女已坐在屋內等候,閒談一會兒後開口唱道:
諸位前輩 從你們膝蓋掉落的孩子
如我 我是徹底地沒有臉
嫁給一位被此部落嘲笑的人
你們前來祝賀你們懶情的孩子
你們將沿著礁石的路
沒有禮物地回到我出生的家
接著船主禮貌性的敘述他們夫妻倆開地種芋及伐木的來龍去脈,試圖把陳述的時空情景拉回到過去兩年的歲月。他建造大船最主要的目的在證實他們的甥女嫁給他,是他家族無上的榮耀;其次,沒有三位舅舅以前熱心的指導(造船技藝、創作詩歌、觀測天候),是沒有今日的成就的。他的陳述最隱含的語意即是感恩,大船是獻給他們的禮物。與其過多的敘述,不如吟歌唱詩:
諸位前輩 我的父親們
請你們的眼睛不要好奇
我的智慧是你們傳授的
造船文化是代代傳承
從我們祖先起的
假如我們是同部落的人
我是你們的奴隸
祝你們身體健康
請你們的心臟不要好奇
孩兒的皮膚只會與木板打架
因而沒有禮物陪你們回家
倒退回古謠對唱的時空
三位老人猶如枯樹似地專心聆聽甥女掘挖芋頭的水聲、甥女婿伐木的斧頭聲,他們心中在來訪前早已作好祝福孩子們的歌。
夏本‧阿尼飛浪致謝長輩歌唱完後,時空的氣氛緩緩地倒退到達悟傳統古謠對唱的情景,一切顯得寧靜祥和,歌詞尤其縈繞在自我貶抑的詞彙裡。平靜之後,船主八十九歲的大表舅,如颱風來臨前,在遙遠的外海隆起巨大的浪頭似地移動僵硬的身子,此刻,其雙唇的口液讓喉音發聲,說了幾句象徵性的祝賀話語,接著吟唱:
如果祖先的神話故事是真的
孩子 你是延績神話故事的人
然而 你真的不是很了不起的人
你建造的新船的命運
只在你的船屋納涼讓人觀賞
二表舅的祝歌:
你的新船 我們的孩子
猶如地震般震裂我們的島嶼
因而 全島的人扛著腳掌
在你們家的屋院休息
你屬於了不起的人
三表舅的祝賀歌:
我不誇獎你
因為我們的孩子
你不夠格讓我讚美
況且 島上沒有人認識你
讓我的話休息在你的心臟
屋外的嘈雜聲像是不時拍擊礁岸的浪濤,是部落族人正在堆放芋頭到船身傳來的。屋內至親的親人仍繼續與船主禮貌性地對唱,我虛心地傾聽如古老海洋民族的歌聲,我的心臟在劇烈震盪。
一唱一和,褒貶如浪頭起落
船主夏本‧阿尼飛浪,我的表姊夫,一一答唱午後迎賓儀式前親人的祝賀歌。如果海平線的浪頭是最年長的大伯,那麼浪頭正慢慢逼近屋內年紀最輕的我,我的心臟劇烈震盪,因為我還不熟悉古調的旋律,深恐在正式而嚴肅的場合表現失常,終生背負不純淨的達悟人(徹底漢化的達悟)的污名。
大伯混濁的眼眸瞪著我,以及我身邊令他百思不解的電腦螢幕,彷彿深深地懷疑我這個孩子。大伯咳了一聲,象徵要我敲開喉聲,此刻,縱然我不唱歌,也必須用達悟的文言文祝福表姊、表姊夫兩年以來的辛勞。
我雖然有很多機會在台灣演講,且已習以為常,但此刻此景,讓我心驚膽裂的不是嗓音爛而是祝賀詞不當。浪終究要宣洩的,表姊、表姊夫也終究要打理許多瑣事,因此,我不得不說話或唱歌的,撕開喉音吧!我祝賀的歌詞:
我的心臟在流淚
我們家庭拋棄的姐姐
嫁給島上的望族
姐姐是個懶惰的女人
使你們的新船空無漁獲
因而你被島上的人瞧不起
唱完後,在我擦拭臉上汗水的同時,表姊夫回道:
你家的屋院魚腥味仍然很重(你剛完成有雕刻的小船)
被漢化的人回到祖先的島嶼
勇氣十足地獨立建造祖先的船
老邁的父親之雙臂已脫臼了
但我聽過他祝福你的歌聲
鬼頭刀魚是你首航的證據
島上的族人因而尊敬你了
不但如此 台灣的人更敬佩你
你精緻漂亮的船在台灣最高學府展示
數不清的魚兒貼在漂流木旁
已是曾祖父的老人
像孤兒似的在海邊徘徊落淚
看不見我兄弟的船
在海上釣鬼頭刀魚
我因而瞧不你
芋頭封蓋大船,喜極而泣
親人所有祝賀的歌詞,全縈繞在褒與貶不明確的、混合穿插的象徵語意中,宛如恆常不定的大海,此起彼落,落了又起,在男人一生成長的場域,建構個人社會地位的源頭。然而,親人第一波祝賀歌詞的儀式,只是精神上的安慰,船主也只以簡而易懂的詞彙回敬,不急於表露祖先迎賓的歌詞。
直到午後,當新船被數不清的芋頭封蓋,像是一座山頭,幾位長輩親眼目睹兩年以來他們開田造舟的勞動成果後,夏本‧阿尼飛浪再次進屋,虛心誠懇、面帶喜氣地坐在他敬愛的大表舅身邊,細說從頭。
彼時,只見大伯眉開眼笑,他們六十五歲的甥女,業已喜極而泣,一切盡在不言中。
——本文刊載於《經典》雜誌二○○一年九月號
夏曼‧藍波安
性別:男
籍貫:臺灣臺東
出生地:
出生日期:1957年10月31日
學經歷
淡江大學法文系畢業,清華大學人類學所碩士,現就讀於成功大學臺文系博士班。曾任臺北市計程車司機,國小、國中代課老師,臺北市原民會委員、公共電視原住民新聞諮詢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