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達悟的男人而言,尤其是老人,
海面永恆波動的波紋宛如他們腦海裡的腦紋,
記載著祖先神話般的故事,
以及他們這一代的盛年歲月;
誠如大伯常掛在嘴裡的話;
「海浪不斷翻開我的記憶,
當我失去海洋給我的回憶時,
就是我逐漸結束生命的日子。」
大伯手持著手杖,左右搖晃地從家屋沿著水泥的巷道走到馬路邊的堤防,坐在正在散熱的堤防上看著夕陽,也等著夕陽緩緩地落海。
家父抓緊腰間鬆了橡皮的短褲,移動雙腳,其雙腳前後移動的距離只有十公分左右,眼中隱藏著深邃而難以言喻的落寂感,也沿著水泥的巷道走到馬路邊的堤防,坐下來看著夕陽,也等著夕陽的落海,在午後過了三分之二的時候。
大伯坐在堤防的那一端,家父則枯坐在左邊的這一頭,兩人相隔的距離宛如他們八十九、五的相仿歲數,他們緊密的雙唇嘴線,已不如海平線那樣地筆直,但卻散發出同等的令人難以體悟的憂鬱。他們七十六歲的弟弟則在堤防下的沙灘上細心地整修其雕飾的船,這是達悟男人在出海抓飛魚之前該做的工作,當然,部落裡仍在出海捕魚的男人中就數叔父年歲最大。大伯與家父說是看著夕陽落海是事實,誠如他們經常跟我說:「老人的太陽已經很低了。」的意思是一樣的,形體看在眼裡的落寂感是可以被體會與理解的,然而,他們腦海裡的思維卻如夕陽映射在海面的無數浮動波紋,是我們這一代的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套上他們的說詞:「下一代的達悟人還沒有理解海的內心世界。」
近幾年來,當他們不再劃船出海抓飛魚的時候,在飛魚汛期間,他們始終是不約而同來到堤防上數船隻,結果每一年的答案總是相同,說:「船隻越來越少,真懷念過去的男人所建造的船隻佔據整個沙灘的情景。」太陽落海後,他們總是說著這句回到他們被乾柴燻黑的房間,想著過去甜美的歲月,回憶因飛魚的來到被蒸騰的喜悅灑落在部落的上空。在我與他們生活在一起的觀察與內心的體會是—日日在變換翻騰的汪洋是減少他們失去記憶的螢幕,而沙灘上俊美的船舟是他們維持體內細胞蠕動的原始動力,他們始終以為,現代的男人非常懶惰,只想坐享其成地等著他人送飛魚而不再造船去捕魚,至於部落民族社會在涵化的過程中面臨價值觀轉型的數不清的困惑與矛盾,並非是他們思考的面向。
「老人的太陽很低了」漢語的說法是「歲月吹人老,往事不堪回味」,於是往日在海上破浪逞英勇的歲月故事,僅說給予他們同等和海洋有情感的人聽。對達悟族的男人而言,與海洋有情感是不難理解的話,再者達悟男人不會游泳,不從事海裡的漁撈生產,不出海捕撈飛魚,達悟的俚語形容的其中一句話是「被部落裡的家屋之煙火燻的男人」,意思是燻飛魚的煙火青煙裊裊昇華,他的家因為沒有飛魚燻煙,只好聞著其他家屋冒出的煙,直接了當且隱藏很深的諷刺意味是—不出海捕撈飛魚的男人是依賴女人體溫生活的次等人。所以,海洋作為達悟男人從事生產的場域,作為定義達悟男人之社會位階的對象,長久以來,抓魚於是成為達悟男人的天職,如此之價值觀依然深植在達悟社會父執輩的心中。
十多年來了,大伯與家父業已從海裡的生產者,這居為海鮮貝類的消費者,日子過得因而百般的無聊,偶爾走到部落附近的田地來工作以消磨時間,而泰半的時間都枯坐在涼台或者在部落的某個隱密的地方發呆看海,成了名符其實的—看海的老人。
海,有什麼好觀賞的呢?她只不過是風平而浪靜,風高而起浪濤而已,頂多在風和日麗的傍晚,海平線映入眼簾的夕陽無限好的景致。然而,對達悟的男人而言,尤其是這般的老人,海面永恆波動的波紋宛如他們腦海裡的腦紋,記載著模糊朦朧的祖先的祖先之神話般的故事,以及他們這一代過去的盛年歲月、與海浪搏鬥的永恆記憶;誠如大伯常掛在嘴裡的話,說:「海浪不斷翻開我的記憶,當我失去海洋給我的回憶時,就是我逐漸結束生命的日子。」這句話深深打動我的心,給我無限的思考,我於是一直想著這句話,刀刻在我最深的心底試著體悟與解讀。
法國人類學家李維,史特勞斯(Claude Levi-Strauss),在其著作《憂鬱的熱帶》(Tristes Tropiques,王志明譯,1989)裡,曾寫過一句話說:「他們(指巴西叢林裡的某部族)就坐在我身邊一呎的地方,但我感覺到他們卻像是遠在天邊的人,對他們腦海裡想的一切,我是一無所知。」
我八十三歲的母親,如今已雙目失明,與大哥住在一起。大哥好幾次向我訴苦說:「媽媽很喜歡有月亮的晚上,但她出屋納涼賞月時,都是跟已死去的人說話,好像在練習過陰間的生活。」
母親搬回她原來的部落,父親從此失去了對話的對象(說話的另一意義是心臟還在跳動),除了海的變化尚可延續其記憶外,每個夜晚他都在吟唱,是他減少失意的方法(偶爾分不清是早晨或黃昏),而我是父親在黑暗的角落裡最忠實而唯一的聽眾,然而更多的是,如母親一樣,經常與已死去的親人說話。
近幾十天來,大堂哥因為生病,令大伯他老人家日日愁眉不展,心神不安,九十歲如他因而經常坐在爐灶前生火燒開水給七十歲的兒子喝,有天大伯來我家說:「孫子的父親,來我家看看。」說完便走人了。之後,我坐在他們簡陋的涼台等他來,大伯夾不住雞蛋的雙腿緩緩地走來,走姿猶如珍,
古德女士研究的黑猩猩的模樣,當然這並不是與生俱來的走姿。
我從窗口縫隙伸頭探望躺在木板上生了病的堂哥,此次,其側身的睡姿就像孕婦子宮裡的胎兒樣(也為達悟人臨死前的傳統睡姿)。我坐在大伯身邊,偶爾仰望由北往南飄移的雲層,時而專注看著大伯失落且失去焦距的眼神,過了一會兒後,大伯抓緊我的雙手注視著我說:
「孩子,我孫子的父親,
「老人如我如沙岸上泛黃的浪沫,
「任浪濤淹沒的一無是處,
「盼望你不要遠離,
「我正需要你移動顠流木(屍體),
「苦了他林木沒有葉片(膝下無子嗣),
「老人的話,你把它休息在你的內心深處。」
接著敘述說:「這些天我都夢到黑影經過我家屋前的空地,我感受到你堂哥的一些靈魂在荒野迷路,我的靈魂雖然很剛強,但抵抗不住眾多的孤魂野鬼,尤其是你堂哥掉落下來的那棵樹(指他已故的妻子)更惡毒(咒語)地要帶走你堂哥的靈魂在陰間孝順她。我如此說,你是瞭解我的話的意思。」
海洋作為達悟民族生產的、消費的、思考的對象,以及觀測天候、孕育知識經驗的場域,上千個年頭的歲月,其間達悟的祖先無論是從北方來的或是從南方漂來的,事實上,數不清的生命被淹沒在汪洋的每一道浪頭與波谷(達悟的口傳歷史,這一部分祖先乘風破浪的英雄事蹟是空白的),最終隨風漂流到我們的島嶼的小海灣,並在那兒生兒育女。即便是神秘的藍色汪洋吞噬了無數祖先之善靈,但存在於達悟的語言中卻沒有一句形容大海是恐怖、險惡之類的話,於是在秋初夏未(達悟語沒有這一句)之際,凡有船隻的男人都要盛裝去海邊貢獻祭品予祖靈、海神、孤魂野鬼,之後另一份獻給近代祖先的祭品則安放在家屋的西北方。
好幾回,家父生病期間的飛魚季節,我夜間捕飛魚,白天釣鬼頭刀魚,都會讓他的病情很快地好轉;飛魚整齊地晾在家屋前,搭配著大尾的鬼頭刀魚,會同家父的銀帽、我與孩子們的母親的傳統服飾、金飾等,看在父親的眼裡就是他整體的世界。
「如果我有選擇,我會選擇不是飛魚季節的時候死亡。」父親說。
「孩子,我已徹底地不再期待你的堂哥們的膝蓋凸起(有後代),但我將掏心地難過,如果一棵樹斷根倒塌(指堂哥不幸去世的話)在這飛魚季節期間的話。」大伯似是嬰兒的音量跟我述說。
「現代的醫療不像以前那樣不好,哥哥會被醫治好的。」我說。
「但願事如人願,但願我回到海上劃船的歲月,回到沒有機會生病的日子。」他看著大海說。
事實上,歲月是不可能回到過去的,但我們是可以把思考的空間拉回到過去的某個時段,合理化地解釋部落耆老們生存的客觀環境、建構的思維,包括他們的宗教信仰。
夏曼.阿泰雁死於海裡,年輕一代的族人說是因為「喝酒」導致的結果,部落的族人說是因為回到家之後,再次地回到海裡潛水是觸犯了大海作為生產對象時,心中存有「食」的欲望(禁止第二次潛水抓魚)所致。
夏本.心浪(夏曼.阿泰雁的父親)今天已八十一歲,但他仍然劃著他的船出海釣鬼頭刀魚,湛藍的海面被熾熱的陽光照射,孤舟單影的,心中仍如年輕時慾望強烈地企盼鬼頭刀魚上鉤,其神情散發出的那股沉靜與自負,鑲嵌在我心底。回到部落,我掏心問他說:「不灰心嗎?釣不到鬼頭刀魚。」
「從我們的祖先只有抱著希望,豈有灰心的念頭?孩子。」
「不會累嗎?」我又問。
「也許,在我不能走路的時候,我才休息不出海。」他笑著回答我的話。
夏曼.阿烏曼(筆者的同學)駕駛著某個漢人的快艇,也在很遠的外海罹難,漢人說是因為船底破了洞,夏本.阿烏曼(同學的父親)掏心而無奈地說:「是因為孫子的父親不遵守飛魚神給我們立下的禁忌—禁止在飛魚汛期間釣海裡的底棲魚所致。」
十五年前,部落裡的好好先生夏曼.伐度卡溺死於離岸邊只有五、六多公尺,僅三公尺深的海溝,部落的人找了一夜未果,翌日清晨,更多的人再次入海尋找,其中一個酒鬼剛入海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就看見屍體(部落的說詞是—顯影給最尊重他的人),死因是「貪」,而被沿岸的野鬼陷害(當時一斤白毛魚的價格是壹佰伍拾元,他每天下午花兩個小時潛水射魚,所得是兩千元以上)而非酒精。
我個人非常喜歡下著細雨的冬天,昏暗的天空與杰色的海面景色,這一點宛如是我性格的寫照。現在,反而成了最令我憂心的天氣,因為家父的心情跟著天氣的好壞走,他說:他是多麼地希望,如果他能選擇的話,結束生命的日子在秋冬(空閒是思念親屬的最佳時段),讓我多加思念他。幸好,現在是我們達悟的飛魚季節,而飛魚一直是大伯與家父蒸騰細胞活絡的柴薪。
前幾天,我的部落剛舉行夜間捕飛魚的儀式,首航之夜,叔父邀我與他同舟捕飛魚。十二年前我回落時,船隻俊美排列在沙灘上還有二十七、八條,如今並行排列在潮間帶,等著眼前的夕陽落海,日光漸趨昏暗後出海的,只剩八條船了,但坐在出海船隊後邊的沙灘上,卻有二十幾位壯碩的中年輕人,觀賞船隊在入夜後的出海景致。
防波堤上的路燈開啟,我與叔父同時往後觀望排列坐在防波堤上觀賞船隊出海的人群,有小孩、婦女、老人及外來的觀光客。叔父看到,而我也知道他的兩位哥哥分別坐在防波堤上的左右兩端,也在觀賞船隊出海,但在他們心中更多與其他觀賞人不同的是:腦海裡已建構了正在進行的螢幕,螢幕裡的每一波浪掀開他們過去的記憶。
叔父與我首航的漁獲,在出海的船隊裡算是最好的。在返回部落的港澳時,路燈輻射在沙灘上,沙灘上一尊孤影在等待回航的船隊,等待他的弟弟和他的獨子。銀白色的飛魚攤在潮間帶的沙灘上,父親坐飛魚群邊笑著說:「弟弟,孩子辛苦你們了。」
「哥哥好,不會冷嗎?哥哥。」
「剛剛我在這兒睡著了,聽見劃槳的聲音就起來,我看看船形,就確定是你的船,弟弟。」兄弟倆的話東南西北地講個不停,敘述過去的總總,我聽得入神,聽得血脈沸騰,讓我的記憶回到過去在海邊幫父親刮魚鱗的情景,此刻,父親彷彿是當時的小孩子的我。
父親坐在我身邊看我殺飛魚,看到太陽戳破海平線上的黑幕。天亮了,孩子們的母親說:「請大伯與堂哥們吃熱騰騰的飛魚吧!」
小女兒坐在大伯身邊,看著她的大祖父吃飛魚,心情是愉快的。我們一夥人看著大伯吃飛魚,大伯喝了一口熱湯,對他的弟弟說:「我的胸膛在沸騰。」父親重聽沒聽見,好像白說似的。
父親與大伯,這一生唯有飛魚才能讓他們的心情愉快,而他們的笑容宛如波波的浪花,一遍又一遍地刀刻在我的心海。
「大海在蒸騰我的胸膛。」我說,在我的心脈。
—本文刊載於《聯合文學》雜誌二○○二年六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