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世界有多少個民族與雅美族同樣的不重視兒女的生日,是不是所有的民族都有「生日」的詞彙?在我們這一代,從小到現在的歲數根本就沒有過什麼「生日」似的,父母親也從未告訴你的「生日」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時辰的,甭談什麼「生日禮物」。
在雅美族的傳統觀念裡,人自母體脫離呱呱落地之始,生母生父之責任只是養育、保護子女而已。昔日,或云台灣被光復之前的歲月,族人由於缺乏醫藥,沒有替病人治病的專職醫生的行業,所以當孩子生病的時候,往往就請「通靈的巫師」來驅魔,認為人之所以得病乃因魔鬼在家中作法。於是族人把致命的疾病神秘化,合理化。孩子不幸夭折全歸咎於惡靈,而不曾用智慧採搜藥材發明治療疾病的藥物。我曾經問過家父說:「為什麼我們的祖先不曾用智慧去尋找藥材治病?」父親毫不考慮的回道:「人要盡量勞動,病魔就不會進入你的體內,只有懶惰的人才會生病。」 接著又說:「我們雅美族的曆法是飛魚神爺爺告訴我們農耕的工作時令,季節的推移,舉行祭典擇日的準則的。」是的,人的一生即是個人的勞動史,在族群裡社會地位的崇高,被認同也全維繫在其勞動累積的有形無形之財富,只忙碌於漁稼之事,那有閒情雅興去慶祝「生日快樂」?
戰後出生的雅美族新生代,在接受一言堂的漢式教育之後,才逐漸意識到生日的意義。我們也才從戶口名簿得知自己的出生年月日。後來在與父執輩們談天時,在談到我們這些晚輩之生日,他們只說,自己的孩子是在冬天、夏天、飛魚季(雅美人沒有春天、秋天的月曆)的某月出生的,但何日為其生辰就不是很重要的問題,重要的是,平安健壯的成長,結婚生子、繁衍子孫。所以,他們說,我們這一代的生日全是錯誤。畢竟,在當時報戶口是件很麻煩的事情。
這個麻煩也延續到我們這一代。我的兒子出生三個月之後,我才去報戶口,並且被罰九十銀元,這實在十分令我惱怒,晚報也觸法。
七月廿三日是我長女的生日,因為有出生證明書,因為有生日蛋糕的誘惑,因為女兒即將進入小學念書的理由,因為是與妻子共有的愛的結晶,因為大人們想藉孩子生日之故喝酒,我因為應該感恩妻子生兒育女的辛勞,因為接受了注重「生日」的異族教育,所以我應去捉龍暇射魚來慶祝。
事情很湊巧的,兩位比我大四歲的朋友,請我乘坐他們的快艇去小蘭嶼捉魚。我二話不說的立刻答應,彼時已是午後的四點鐘。除了準備潛水用具外,立刻請求內人命令孩子們不能早睡,非得等我回來共同享受新鮮的魚暇。
「如果孩子想睡怎麼辦?」
「你就放個沙魚的錄影帶給孩子們看。」
「呸…呸…亂講話。」她些微憤怒的說。
「無論如何,非得要孩子們等我回來就是了。」
我不曉得,我怎麼會如此的興奮。那兩位朋友確實是射魚捉暇的能手,而我也差不多到那裡。快艇只花了十七分鐘的時間就到達小蘭嶼了。由於是夏季,太陽落海的時間較慢,所以我們趁入夜之前張網、打魚。當然,對於一個成熟的雅美男子到小蘭嶼射魚,絕不會濫射,非得選擇上等的好魚(雅美人把魚類大致分為男人魚、女人魚、老人魚,女人分娩做月子的魚),其,小蘭嶼的魚比較多,去那兒射魚,除了鸚哥魚(女人魚)外,大部份都比較偏愛射Ilek(俗稱白毛)魚,但這種魚是很聰明的,在海底與牠們鬥智得費一番功夫。
射了三條女人魚後,發現有一尾大魚在礁石洞穴前徘徊。我不用近看即可辨識那條魚是女人魚Agege——(台語稱之■■學名為黃鰭石斑魚)軀長約一米,寬有四十公分,好大的一條魚。我於是潛水,試著游近牠藏身的洞穴。我慢慢地逼近,牠與我的魚槍成直角,射來很容易。當Agege——與槍枝只有卅、四十公分的距離時,我停下來,不敢壓住彈射的把柄,只是靜靜地趴在礁石上好好地欣賞牠,並想著,如果射牠,我要射在那裡,何處是牠的要害。當憋的氣快沒之後,我慢慢的浮出海面,以防驚嚇牠。我雖然如此想,但那條大魚絕對看得到我,只是不把我放在眼裡罷了。
當我浮出海面,二個朋友立刻責罵我說:「你的靈魂被詛咒嗎?為可不射?」
「你潛下去,用你的魚槍去射吧!」我惱怒的回道。
大魚依舊停在那兒,浮在水中無所畏懼似的。於是一位比較愛逞強的夏曼‧加費杜恩潛下去,水深大約只有拍五、六下的蛙鞋便可潛到礁石上。我們從上面專心的看著他,以防萬一他射了之後,立刻潛下補一槍與之搏鬥。然而,沒一分鐘他便浮上來了,且說:「我也不敢射,深怕魚槍被牠搶走。」
此時,我二話不說地立即又潛下水去,Agege——依然浮在水中的不畏懼我們。牠已經在我的射程之內,我瞄準牠的主鰓蓋骨部與胸鰭之間的部位,這部位可導致牠大量的出血,削弱牠的力氣。然而,人通常犯了「自以為是」狂傲之心態。槍的鋼條立刻被橡皮彈射出去,當我開啟時,並正中原想之致命的部位。剎那間,Agege——像是不長眼的彈頭筆直地往外海衝(這類科的魚若射中尾部泰半都鑽進洞裡藏匿),而我像是被惡靈嚇的驚呆樣,動也不動地原地趴著且看我的魚槍被牠拉走。草綠色鮮血(魚在海裡流出的血色)猶如乾柴篝起的煙,不停的從牠的胸鰭流出而後鑽進深邃的洞穴。
浮在海面的二位朋友,用力拍著蛙鞋跟蹤,並在洞穴上面觀察。幸好那時段是滿潮,海流較平常時段好(退潮時的海流特別強勁)。
「表弟,我們潛不到那麼深,你再下去看看。」
我說:「我先喘個氣,緩和心臟的跳動。」
此時,夏曼‧加費杜恩激動的立刻潛下去,看來他是多麼的想要捉到那條大魚,但還不到一半他就浮上來了。而我的槍柄隱隱約約的在洞口時進時出的在浮動。我想大魚依然在我的槍裡,而太陽彼時也正循著軌道一分一秒的在逼近海平線。
此時,我慢慢地潛下去,到了洞口觀察了四周的地形。當我把雙眼往洞裡一瞧,洞穴由小變大且幽暗地令人毛骨悚然,真恐懼有怪物出現。因此趕緊的捉住我的槍柄,但仍感覺到大魚的掙扎。我很費力氣地拉著魚槍,在可看清楚的微光下,我赫然發現一條如我兩個大腿粗大的棋斑裸胸鱔(俗稱斑點海鰻)正享受著牠的大餐。為了要取回魚槍及大魚,用很大的力氣拉出洞口,然大海鰻不放掉嘴裡的食物,鮮血已擴散於洞口。斯時,想到父親的叮嚀:遠離海中的怪物(如沙魚、大斑鰻、魟魚等)因為牠們是惡靈附身的實體,也是不吉利的徵兆,帶給家族噩耗。於是我害怕的立刻浮出海面。我們三個人在這方面仍深信族人關於海中所有傳聞的:「惡靈附身於怪物」的靈觀。「遠離吧,兄弟。」我說。
當我們在船上休息之際,加費杜恩對我說:「別為失去的魚槍難過,那條大魚當作是獻給我們小蘭嶼的祖靈之祭品。」出於我自己仍深愛著族人萬物皆有靈「泛靈」的信仰,所以自己也祈求道:「請祖先庇佑我的靈魂,像我這樣的稱為不熟習的新鮮人(年紀輕,很少去小蘭嶼的雅美族人皆以新鮮自稱,表示對祖靈的敬畏)。」
坐在船上隨著海水的律動浮上浮下,日落之後,我逐漸平靜了下來,但仍然傷心失去了一支好的魚槍。我們的船隻僅離岸邊五公尺左右,而船的左方卅公尺的地方是段斷層的懸崖,其底部有許多令人生畏的幽洞。這地段雖然有很多的白毛魚,然在夜間我們是無膽在此射魚捉龍暇,我們恐懼的不是海底經常有沙魚,而是夜間的電光和浪花一樣的明亮令人無法辨清方向,且暗流強勁。
這一天小蘭嶼四周皆波濤洶湧,只有我們停泊拋錨的流水較平穩。天色暗黑了下來,手電筒裝進了乾電池,三個電燈在水裡照射像小偷一樣偷著海神爺爺的龐物。龍暇一隻又一隻的裝進網袋,我的心情是興奮的,除了孩子有龍暇外,父母親也可同時與我們享用,雖然有很多的豹紋沙魚、白邊真沙魚或穿梭或棲息在岩石邊,但不致令我們害怕。我的心只有龍暇及回航慶祝女兒的生日。
天開始下著雨,看看手錶已是九點了。在啟程回航的時候,雨越下越大,船過了小蘭嶼凸出的岬角後,浪濤逐漸洶湧,並且船隻行駛的方向正逆著海流,想到此刻恰是退潮時段。天與海是同樣的漆黑,小小的快艇是由四匹馬力的船外機帶動的,船的長度僅三米半,於是波浪不時地灌入船身裡。因為逆駛,所以船在衝破浪濤滑落都發出「嗶叭」的聲音,好像船底要爆裂似的。我因擔心船底破損,乞求船長說:「開慢一點吧。」
「開慢,想被海流漂走嗎?」我們深愛著海洋,同時也深怕著海流。我們三個人都知道,在回航途中有一海里半的距離在退潮時,是全島海流勁最強的。無數的波潮被船隻衝破,時而浮在波峰,時而跌至波谷,我們的心也忐忑不安,深怕遭遇不測。暴風一陣一陣的吹襲過來,我不停地撈出船內的海水,天空的慘雲,海裡的洶浪,依然令人生畏,顯然我們尚未脫離海流圈。眼前全是浪滔排著隊要我們克服。我的心在女兒喜悅的面頰,我的人卻在駭浪裡掙扎,斯時真擔心孩子們等待太久而生氣。
船長突然命令加費杜恩和我說:「你們坐穩,我要全力加速,因海流太強了。」說完,三公尺長的船身之船首像飛機即將起飛的雄姿飛了出去,我們兩個更像騎著野馬似的抬高臀部,背著迎面來襲的駭浪。我倆一手捉緊船內之橫樑,一手握著水瓢舀出船內的水。而我們的朋友、船長也背著迎面的波浪,緊緊地握住外機,注視著機身加速時的急流漩渦是否成一直線。嗶叭……嗶叭……的衝擊聲壓過船外機的嘈音,我倆不停的舀水,海不停地灌入船內。
「好……了,放慢速度吧,兄弟,船會爆裂的。」夏曼‧加費杜恩大吼大怒的叫道。
「哦……哈哈哈……。」船主大笑地接著又說:「我們越過了海流圈。」我想船主像是苦中作樂來緩和我們緊張的心。
「他媽的,下次不坐你的船去小蘭嶼了。」當我們安全地到了碼頭之後,夏曼‧加費杜恩心有餘悸地對船主說。而我臉色發黑的提著龍暇,昏昏欲倒的不敢說一句話。當我們回到了部落,平均分配龍暇與魚之後,他們各自賣出自己的份,賺進三千餘元,而我的拿回家慶祝女兒的生日。並邀請他們一同來家裡共享今夜衝風破浪的經驗,畢竟已經平安回到家了,彼時已是晚上的十一點了。
「回來了,孩子的母親。」我說。
「怎麼那麼晚才回來呢,剛剛那種天候像是颱風天,我真擔心你們三人!」孩子的母親說。
我一一的喚醒睡夢中的孩子,「爸爸你回來啦,我的生日蛋糕還沒有吃呢!」「媽媽說,一定要等你回來。」
「乖,你們起來吃龍暇。」
看看孩子們吃龍暇,吃新鮮魚之快樂的樣子,忘記了自己的疲倦,忘記了駭浪的恐怖,忘記了狂風暴雨的無情。
孩子的母親邊吃著魚暇,邊聽著我們說故事,她很感動地說:「為你們三個人的勇敢,乾一杯。」
二個朋友帶著六成的醉意,在深夜的黑巷裡消失了,不,他們帶著勇士的精神,築起洶濤駭浪永不擊碎的意志離去。而我依如族老不甚重視兒女的生日,只注意孩子成長的過程是否強壯。如果沒有戶口名簿,也許只記住孩子是在夏天出生的,我的責任是要求孩子們在成長的過程中減少對我的依賴。也許,將來孩子們只記住漢字的「生日」說不出雅美說「出生」的話。也許,將來孩子長大成人後,他們將會使用貨幣去買魚,甚至買龍暇慶祝他們子女的生日。假如我能榮幸當祖父的話,我仍舊會去小蘭嶼為自己的「孫子女」捉龍暇來慶祝的,當然我依然是不重視「生日快樂」的,反之是要感謝孩子的母親,慶祝她的「受難日」。
——一九九五年五月四日台灣時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