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樂町,我與我父親的時代不期而遇,然後又交錯而過。
這是一個長久以來就熟悉的地名,是東京市內的一個車站。山手線的電車在此靠站時,我看到了站名,竟猝然湧起一股無可名狀的愁意。我想起了父親的戰後初期的身影,還有他那時代的蕭條、寂寥與苦悶。有樂町,這個名字出現在父親常常低唱的一首歌裡。每當酒後,父親就以沉悶的聲音唱起叫做〈相逢的樂町〉的日本歌。我並不了解歌詞的意義,但隱約可以感覺到父親是在撫慰自己的傷口,在傾瀉一股難以壓抑的情緒。我從未認真去理解他的心情,他的世界彷彿與我是隔離的。憶起父親孤獨坐在夜晚的後院淺斟低酌,偶爾便吟著日本歌謠,那分情景於今仍然使我感到心痛。
有樂町,於我是不快樂的。看到了站名,好像車廂又帶我穿過了時光隧道,回到蒼白的、青悒的一九五○年代。〈相逢有樂町〉的歌聲,恍惚中又在深夜的何處悠然傳來。午夜的車聲,敲打著靜了的、甜睡著的東京市街。有樂町車站外的街燈,輕染著一分凄迷,也夾雜著一分召喚。年輕時代的父親,是不是也懷抱著愁情,走過同樣的街燈之下?
長大以後,我才知道〈相逢有樂町〉,是一首戀愛中男人的情歌。歌詞甜美,也帶著憂鬱。起首的兩句便是:
如果等你的話,
雨就下了……
經過有樂町時,正值午夜。車窗外並沒有雨水,吹進的是沁涼的、微濕的夜風。我可以看見車前伸長的鐵軌。在遠處燈光的投射下,閃爍著雨條平行的、烏亮的鐵軌。倘若我與父親在有樂町相逢,他會把年輕時代的心情告訴我嗎?而我,能夠理解他的時代與他的世界嗎?
父親,是我最早的「日本接觸」。他是在殖民地時代受教育的,談話中,台語與日語交互使用。對孩子管教,他總是毫不遲疑以鞭子毒打;喝斥的聲音,儼然在指揮軍隊一般。如果這可以稱為我的「日本經驗」,那實在是不快的,而且也近乎恐懼。然而,父親也有他感性的一面。他酷嗜帶孩子遠行,以旅途中之所見來增加我的知識與常識。我之所以能夠較其他兒時的同伴有更多的旅行經驗,純然是父親帶給我的。
我並不清楚,父親對日本是否懷有眷戀?對於世事政治,他絕口不談。他的時代,無疑是充滿室息、找不到出口的年代。像所有戰後的台灣男子一樣、都賣命工作,不捨晝夜。深夜裡、偶有查戶口的事件,全家都陷於驚怖的空氣中。戰慄的、無聲的空氣,怵然凝住。在白天,父親卻又好像安然無事,他只是埋首討生活。為了維持一絲做人的尊嚴,父親每天都辛勤不懈。他與他的那一代,大約都是這樣謹慎、苦鬥而存活下來的吧。在忙碌的日子裡,父親很少從容與孩子談過話。多少年來,我一直不知道他是否眷戀著日本?
飛行到日本,我多少是帶了一點心願,希望在這個國度找到父親從前的影子。他從前所看到的、意識到的日本,想必與我經驗的全然不同了。只是,我總是覺得在他身上嗅到日本的味道,那不單單是他使用的語言,而是另有一種介於粗獷與拘謹之間的氣質。這次的日本之旅,我終於在一些日本男人身上,看到了類似父親身上特有的那股氣質。如果說,那是父親對日本的眷戀所流露出來的,倒不如說殖民地教育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
車過有樂町,我不能不想起父親的時代,想起他經歷過的戰爭,想起時代的轉換為他帶來的不安。他未曾提起過少年時的抱負。歷史的狂流,挾沙泥俱下,如果他年輕時有過任何夢想,也一定是被沖刷得無影無蹤了。他不曾在孩子面前頹喪過;只是他暗地裡的喟嘆與感傷,我是聽見過的。他年輕過,當然也像我在青年時期立下過誓願的。那麼戰火攜來的離亂,以及離亂後的怔忡惶惑,恐怕不是我這一代容易去設想的吧。僅僅為了這一點,我就不能不心痛地憶起他在後院獨酌的背影。他背對著家人,背對著遠逝的時代,單獨咀嚼著夢想幻滅後的苦澀、挫折、傷害。
戰爭結束後不久,他從避難的台南搬回高雄,把全家安頓在一個叫三塊厝的地方。我不甚了然於父親是如何掙扎過來的。後來,只聽過母親間歇談起,他賣過舊貨,擺過麵攤,又嘗試過碾米廠,最後改行從事電氣買賣。我初識人事時,他已經在經營一間小小的電氣商店。三塊厝,距離高雄火車站不遠,父親就在三民國小之前租一幢陳舊的二樓木屋。他偶爾牽著我的手,走到鐵道旁,與我一起觀望火車的北上南下。有時,火車過後,他會容許我蹲在枕木上,堆積小石塊。那往往是傍晚時分,高雄的山浸入一片暮色。父親坐在鐵道旁的田埂上,看我細心把石塊一一疊起,然後又推倒,重新堆積。他沉默的時候居多,直到夜色把他的身軀溙成一團黑影。
我想,他的內心是不快樂的吧。他從事商場事業之後,發現語言對他竟是一大羈絆,甚至閱讀報紙也頗為吃力。他參加公家機關的工程投標,總是為了自己破碎的北京話而感到難以表達自己的想法。然而,他仍堅持去學習他不熟悉的語言。直到現在,他說的北京話還是殘缺不全。不過,我認為已是卓然有成了。
也許是在外面商場遭遇了語言的困難,所以他一回到家就偏愛聆聽日本歌謠吧。我是在舊式電唱機傳出的平面歌聲中長大的。每想及一九五○年代,那種硬質唱片播放出來的旋律,仍然會在我的心室裡回嚮。直到六○年代,這樣的音樂仍然還未進入立體的階段。從美空雲雀,到小林旭、石原裕次郎,父親似乎都是喜歡聽的。這些歌手所唱的,無非是在發抒戰後日本社會的憧憬、期許、落寞與幻滅。歌頌著愛情,歌頌著生命,也唱出男性的哀愁與振作。這可能才是父親較為熟悉的語言吧,也可能只有這樣的歌才能唱出父親的心情吧。
我被送去受教育之後,接受的價值觀念,可以說與父親的世界扞格不入;甚至可以說,我是被教育來敵視父親的那個時代。我走入了一個讓父親完全感到陌生的天地,一個與他的時代完全疏離、隔閡的天地。當我開始到達塑造人格的年齡時,對於自己早年曾經有過的「日本接觸」,竟產生一種厭煩,一種幾乎是近於輕視的態度。對於他穿越過的扭曲變形的時代。我並沒有學習到絲毫的寬容與諒解。我從書籍知識學來的,從課室黑板上獲得的,便是如何使用眨損的字眼來譴責他的時代。我學會了指控,指控他們那一代是穿著殖民者的服飾,說著殖民者的語言。在他面前,我仍馴服如常。但是,在內心深處,我其實是與他決裂的。唱著〈相逢有樂町〉的父親的背影,恐怕並未察覺他的孩子已經距離他越來越遠了。
我與父親之間的時代斷層,並非只是語言上的,同時也還包括政治、社會、文化、思想上的種種差距。對於我的所學,他顯然沒有發生過興趣。他更不追問,我的知識是不是實用的。在商場風塵裡打滾的他,於六○年代創造他生命中一段意氣煥發的時光。在那一個時期,我很少看到他陷入落寞的情緒裡。然而,也正好是在那段時間裡,我長大成人,同時初步建立了我自以為是新的、充滿期許的世界。父親與我,從此分別鎖在各自的時代思考裡。他並不在意,孩子是不是尊重他的觀念想法。他的孩子用一種矯揉的語言表達意見時,他看來也是那麼無所謂。直到我離家出國,父親與我似乎從來沒有好好坐下來促膝長談。我的離鄉前井,等於是徹底與他的時代決裂了。
到我真正能去思考父親的時代,以及時代投射在他命運裡的陰影時,我已在他鄉浪跡多年了。那時,我翻閱著戰後初期的報紙。在那泛黃、漸趨模糊的鉛字裡,我窺見父親所處社會的魅惑與詭譎。那是一個混沌的、狂亂的時代,又是一個再生的、活力的社會。我終於領悟到,父親的時代是由開放與保守的兩極社會所構成。他見證到一個高壓的、閉鎖的殖民政權驟然崩壞,也目睹了一股要求秩序重建的意願正在興起。就在朝向建立一個莊嚴社會的道路上,他發現一個帶有敵意的、猜疑的價值體系也逐步形成。對抗的緊張情緒,瀰漫著他所賴以生存的島上。他自以為是樂觀進取的道路,次第變成灰黯、無望的旅程,直到一九四七年的一場流血事件發生過後,父親才確定戰爭之後所給予的許諾,都完全落空了。
他對自己產生了懷疑,但是又找不到答案。在新舊時代的交接過程中,在兩種文化激盪的夾縫裡,父親純然屬於迷失的一代。他保持高度的沉默,與其說是出於恐懼,倒不如說是帶了一分無言的抗議。他日後把自己攜進一個隱密的內心世界,也是種因於那次事件的衝擊吧。只是從這樣的觀點去透視,才能夠解釋當年查戶口時父親的驚惶心情。也只有這樣去理解,我才能夠體會父親在一九五○年代獨酌時的深沉苦悶。果真如此,父親在酒後低唱著日本的歌謠,就不能視為對日本的眷戀,而應該是受傷的靈魂暗處傳出的呻吟吧。
父親來到異鄉與我重聚時,他的前額已有些傾塌,而步履也顯現了蹣跚。看著父親稀疏的白髮,還有他鬆動脫落的牙齒,使我難以想像他縱橫商場時的豪情。他衰弱的身軀,不能不使我聯想到一九五○年代時的他。他迢迢千里來看我,終於也沒有把他的心事說出。坐在湖岸的樓頭,他定定望著波光;那種身姿,一如他年輕時攜我望著北上鐵道的情景。經過這麼多年之後,我彷彿已能夠揣摩他的心境。然而,也僅止於揣摩而已。
他活在一個所有出口都被封閉的時代,包括他靈魂的井口。他的掙扎與奮鬥,都表現在為了生活而奔波的行動之中。他的無言,足夠反映他的內心。我為自己當年所持的輕蔑,感到無比遺憾,也無比痛心。未能代他發抒心聲,就已值得自譴了;我竟還站在他的傷口落井下石。倘若他知道,內心是不是感到抽痛呢?
在有樂町,我與父親的時代不期而遇,然後又交錯而過。我飛抵了日本,方知我早期的「日本接觸」,實在只是表面的,是虛構的。然而,我終於還是沒有跨越時代的界限,去了解父親的悲愁。歷史的齒輪,無情地把他的世界輾平,輾得支離破碎,終至無聲無息。路過有樂町,正值午夜。我總覺得〈相逢有樂町〉的歌聲,在東京的什麼地方悠然揚起,向著天上,向著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