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戊,一個午後。小山坳裡是這樣的一個故事正在發生。
不上學了,週六下午我坐在窗前,可以完整地看到眼前那一座靜靜的山。我多麼喜歡放假,山上的樹葉微微展揚,此刻我和山一塊兒靜靜地坐著。
坐落在山裡,我的窗口正好是可以總攬全觀的位置,因為這樣,我看見阿戊走來。我班上的一個胖胖的小男孩子,二年級,長得亮亮的、好看的眼裡,有著阿美族的混血。他手裡抱著一個和他身材一樣胖重的物體,因生氣而嘟著的臉,嘴向上噘著,後面跟著他的同伴和妹妹。我看著他走近了,忽地欠起身來,從屋裡想看清他手裡拿的是什麼,卻只聽到他氣呼呼地說:「我得到的教訓就是以後再也不要求你們幫忙了啦!」走馬燈過去了,我即刻便恢復安靜。一會兒我又聽到聲音回轉來了,我再度忽地一聲欠起身來,遠遠看到他輕鬆了,手上重物已去,甩著手小跑起來,他妹妹緊步跟在後面,小手向前扯著他的袖腕。我偷偷背在屋裡喊:「阿戊!」他沒聽到,嘟起來的臉彷彿還有一手插在腰部。他妹妹聽到了,驚呼轉頭大喊:「欸咦!剛才有一間房子在叫欸!」走馬燈又過去了,總攬全觀,我靜靜坐在一個看不見的城中。
把一切看見的疊在掌裡,藏在心中,多麼清楚,然而對於孩子,許多時候我是只能看見,不能插手,對於他們我是另一種看不見的存在。
阿戊,一個下午,因為這樣,我把他生活中許多另外的片段綴連起來。他十分天真,自得的快樂裡,有著許多模糊的、懵懂的牽絆,我從他聰慧稚氣的臉上串拾許多碎片,拼拼湊湊,常戲稱他是我班上最有心思的男人。那一張臉是對人生充滿了好奇、懷疑、衝突牴觸、迷惑與懸垂的九歲的臉。
他常常喜歡在早上跑來找我。書包扔在教室,一大早在我宿舍門前:「篤篤篤,篤篤篤,小精靈一號,小精靈一號報到。」我看看錶才七點十分。我不應。他又發:「篤篤篤,篤篤篤,小精靈一號,小精靈一號報到,你起來了嗎?」我的電報拍出去:「滴滴滴,滴滴滴,小精靈一號你好早啊!」門開了,他一臉清奇,像早上吹面的山風,兩手在胸前做獸爪狀,不停地墊著腳跳。二年級的小胖孩子,「過來給我抱抱。」我說。他抿著嘴笑,雙手束在兩邊,聳著肩。我笑了,上前用力環他兩下,心理其實覺得哀傷。一回,我正看早報,他又來了。「篤篤篤,篤篤篤……」我瞥見報上的廣告,對著門大聲念:「有品味的男人,有主見的男人,全方位出擊,重塑生活新風貌……。」不明不白的廣告詞,他掐著聲音道:「不要念了啦,你在念書,念詩啦,趕快出來啦!」他每天早上跑來,不算有事,逗我抱他兩下,心滿意足地跑了,其實對蒙蒙的人世,滿具心思。
但是,他會和我吵架。噙著淚,從坐位上站起來,眾目睽睽之下,他來我往,毫不退讓的九歲孩子,令我大大開了眼界。教書近二十年,我深深驚動,面容神肅,心下駭然。大人的聲音翻翻滾滾、嘶吼、責罵、處罰,什麼情況都有可能出現,小孩多半在沉默裡屈服了。石破天驚,我第一次遇到這樣冷冷地和我吵架的孩子,面容上壓抑、生氣、倔強、勾著眼,直直要和我說理到底。我呆了呆,一念急轉,曲曲折折、實實在在地存心想陪他吵完一場心驚的架。
我想看到最後,九歲的小孩,我第一次婉婉地引以為鑑。
那一次他懶得上課,玩不夠,打鈴了還不肯進教室。
「我真希望我是貓頭鷹就好了,貓頭鷹不必為字。」
上課時,他用力把書摜到桌上,惡狠銀地說,聲音從嘴縫裡逼出來,扁扁的都受了傷。
「貓頭鷹,貓頭鷹是最有學問的鳥?最有學問的鳥那會不會愛寫字。」
童話裡不都這樣說的嗎?
「那我當啄木鳥好了。」
「欸!啄木鳥是樹的醫生耶,那你是要當醫生囉,當醫生可要讀很多書哦!」
國語課本裡有一課「樹的醫生」,說的正好是啄木鳥。啊哈!
「那還不簡單,只是吃蟲子。」
「吃蟲子也不簡單,要知道哪裡有蟲子,哪種蟲子能吃,哪種蟲子不能吃,哪種蟲子好吃,哪種蟲子不好吃呢。」
「我看當老鷹算了。」
「哇!猛禽科真兇的鳥呢,找不到同伴敢和你玩。」
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外面的春花正好,蛇莓開得正艷,我能索性放了這一堂課,可許許多多的以後呢?這蠻頭小子,我掃他一眼不再發話,繼續改我的本子。
他寫寫倒有了新的意見,放下筆用力向我走來。
「你根本就在虐待我們。」
「這,這,這你說的什麼話。到學校來做什麼你想通了沒,要你寫個字,就是在虐待你,那你想做什麼。你這樣我很生氣。」
「想通了啦,我早就想通了。生氣是你家的事。我早就想好了,昨天晚上就想好了,我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以後要好好照顧我妹妹。」
響雷迸發了,火速一連串。他說話的時候,一個字也沒看我,可是人在我面前。明明一副脾性,倒是我不會說了,驚起詫異,情表愕愕,鈍鈍地對他回話。
「照顧妹妹?」
「但是你還是要讀書嘛!」
我要他回去,把第二面的照樣造句做完。然後他又來了,排在隊伍裡給我改。
輪到他。
我改。
他低著頭說:
「老師,我可不可以對你說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子彈。連發,有力。
「你說。」
「我覺得你跟我爸爸一樣在虐待我。」
「那我可不可以也跟你說一句話?」我也說得每一個字都像子彈連發。學他。
「你都可以,那我當然也可以。」
啼笑皆非。我冒起來的氣真是寂寂消落,彷彿實力瞄準的東西,竟忽然踉蹌打了個空發,一切原來是不存在的。
我好整以暇,整整衣冠,換個口氣,我也有脾氣。
「我覺得你很沒禮貌,分不出好壞,弄不清自己該做的事吶。」
他不說話,回去坐下,正好十二點鐘響。收拾書包回家,他站起來大聲,又像對著全班,又像對著自己宣布:
「今天真是一個壞天!」
我們全班十一個人,跳房子、滾銅環,都是山上的土雞,各擁各的山頭,各野各的天空。只有他,瘋的時候瘋,玩的時候也玩,鬧的時候也鬧,但是瘋過、玩過、鬧過,形影複疊,心意連牽,全班一致所好,眾人一致附和的世界此一時又於他都不存在。
他說。
「我喜歡看武林影片,學點花招保護自己。」
他說。
「老師,雨是不是雲不要的東西。」
他說。
「小孩肚裡都是問題。什麼都不懂就生出來了。」
他說。
「我和妹妹看爸爸燒紙錢,然後看到一隻蝴蝶飛到火裡。」
他說了很多,他說。
我教生字。國語第四冊第九課有趣的恐龍裡有一個生子——離。我教這個離字。七嘴八舌,小朋友說分離、離開、離別……,突然有一個聲音大聲地說:「離婚。」
阿戊聽了這兩個字,一時反應激烈,捏拳、咬牙、扭絞著身子歪到桌子底下,有點像嬉鬧,但狠狠地說:
「啊!離婚這兩個字我聽到就恨。」
共參商略,不知是傷裂了誰;大人的訣別從來沒有孩子在內。
最慘的是,有一陣子小女孩愛玩一種逗騙人的遊戲。她們說:
你褳子破了
——的相反。
你臉上好黑
——的相反。
她們一臉正經,總在逗得人認真,一臉神神愕愕的時候,才大聲笑說:「——的相反。」
那一次剛剛才要上課,阿一轉臉向著校門大喊:「阿戊你媽媽來了。」跟真的一樣。
阿戊原本斜了肩,在書包裡拿東西,一臉鬆懈,全無戒備,突然之間烈火灼灼,整個人都彈直了。我看到他彈起來,兩眼直飛射向校門,短短一秒,所有的心事都熾熱灼燒拉到完全張力。那臉我無由憬悉,卻已摧割傷裂,甚為哀悽。校門口風淡,雲清,日影寂寂,阿一朗聲大笑:「——的相反。」聽起來簡直像個惡魔。
小兒倖樂不知輕重,我看在眼裡甚為哀婉,驅身向前,他在張力拔到極限的同時,已成廢墟。來到山裡,他怕已有年餘不曾見到媽媽。
他的口頭語是:「別給我壓力了啦!」我想起,有一回他一本正經地告訴我,「老師告訴你是真的,我爸爸昨天說他只養我到十六歲,十六歲以後就靠我自己,不管我了。」他低著頭,兩手撐在桌上,小碎步有一下沒一下地原地踏換,聲音倒也款款清朗。
我看他一眼便知他內裡蹊蹺,心有不忍因為察見他的不安,沉定地看著他說:「你心裡害怕,是不是?」
他抿著嘴點點頭。很用力。
我蹲下來,捏著他的肩告訴他:「不要怕。十六歲你已經長得夠大,像老師一樣可以做很多事了。」
囊昔雲,來日雨。我其實覺得哀傷,心裡和他一樣想哭。
一回,升完旗進教室。我站在教室門口正中央,看著他們走來。本能想讓開的,念頭一閃,突想試試他們怎麼反應,頓起玩心,站在門口不動了。一群小賴皮打量我,莫名其妙,我藹然微笑只做無事。門口堵塞,先來的從我兩旁擠過去了。擠進去的一律哀哀大叫:「唉唷!老師——你怎麼搞的嘛——」輪到阿戊,他尖著聲音,「唉!老師,你把我們變成單行道了啦!」「呵!我覺得我好像河裡的一塊大石頭,你們是水,從我兩邊流過去,流過我的身體,水沖得我好癢啊!」我呵呵地笑。
「應該是鮭魚啦!我們是一隻一隻的小鮭魚。」阿戊說。
是的,鮭魚。洄游溯流而上,吃力沉重是■?我隔著玻璃看阿戊,急流、水梯,希望真正的波濤大夥一一都能通過。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而我,我們一一都能平安回到最初的來處。
阿戊是個長在都市裡的孩子,父母離異,上一年級時才和妹妹進入深山與阿媽同住。他許多自我的懵懂不同於山裡孩子的無明,更多的敏感和對世事的懸垂,則來自於分離的家庭。他有時說:「閉上眼睛我看到牛頭、馬面。」有時說:「我可以K老師,因為我可以K我妹妹;我妹妹是女生,老師也是女生。」生氣的時候對我說:「今天要跟桌子講話,也不要跟你講話。」有時侯連續放假,看到我會說:「老師,還真想念你呢。」
別的事情他還知道多少?每天早上獨自跑來敲我的門,逗我和他閒混幾句,肥嘟嘟的小臉如繁花盛放。這是不是他要的溫愛!只是,我捏捏他柔潤的臉,來到山裡,面對蓬勃的花雨,我時而在深柔裡有著淡淡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