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目低頭,微笑的唇角似揚未揚,極其委婉的要借一本他新買的漫畫書給我看。那是一本美少女戰士,他鍾愛的寶貝。我掃一眼他的神情,童真與異質的心神閃爍之中,我知道他非常希望而且渴盼和我分享。
粉紅色封皮,裡面的人物,一個個都漫畫美女,閃著水晶一般星芒的大眼,如翻浪一般的妖嬈鬈髮,一個個都青春正盛,但是紙上娃娃,看不出應有的生機與真純。我幾乎不想伸手接過書來,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奇異世界,我早已失去了可以被誘引的年歲,無心探索。但是我仍然順著他站在操場的中央,聽他翻書歪著頭告訴我那是金星仙子,那是木星仙子,那是水星仙子,那是月光仙子……,還有他可愛的小兔妹妹。在我看來都是一樣的眼睛,一樣的小嘴,我始終無法弄懂那一堆仙子誰是誰,但是我弄懂了原來那一堆美女統稱為美少女戰士。
三年五班,一個張牙舞爪的班級,初接手我就認得他了。他的眼神是清亮的,閃著一種奇異的空靜純寂,但是從未如一般孩子那樣有明確的焦點。他對我微笑,如流水行雲,但是說起話來情境飄忽,他敘述的每一個情節各自分離完成,皆單獨維繫在一個不相關的點上。
我問他什麼叫美少女戰士?
他稍稍愣了一下,顯得有點棘手,聲音宛如低絮,眼神沒有對焦,告訴我說那太難講,有點複雜,你自己去看就知道了。
但是他會說金星仙子如何如何,木星仙子如何如何,火星仙子如何如何……。
我有一度有很深的厭離,怕看到他,因為弄不懂他。他無法完整的把美少女戰士串連起來,只能讓各仙子分離獨線發展,一如我,手中似乎擁有他許多靈光一閃的片斷,但是行遠飄忽,若即若離,若斷若續。吉光片羽,我無法自種種組合他的全貌中串出他生命內質的關鍵與重心所在,我苦於找不到可以開啟他的那一把鍵。
根據種種線索與輔導資料上說,他是個學習障礙的孩子,面對這個資料,我在探索之中。我從來沒有遇到這樣的孩子,因為不知,也因為不解,所以面對一切的資料我都猶疑在未確定之中。
孩子的母親說,他剛出生之際,醫生判定了屬於智障,硬是要她這個做母親的接受事實。沈苦、傷痛,在深深的哀惋之後,混著輕輕的喟歎,做母親的決定接受並替他承擔一切。除了穿衣、吃飯、睡覺……,舉凡能代他的,一切都代了。因為不捨,所以那個一生一世的曲折寒愁,母親決定自己承擔,心上的朔風寒光,細針一點點都穿透心肝,沒有人知道未來的路天命旨意將往哪裡彎。
可是上了小學,經過密集壓縮緊迫反覆的叮嚀學習,某些學科他可以考到九十幾分,超過一般小孩。醫生當年的誤判,對孩子的母親是另一種驚疑與困惑,疲累的感覺與內裡的慨歎,做母親的發現在接受了醫生的判決之後,對孩子承擔得多,開發得少,多年以來又錯失了一些什麼。而後他升上了三年級,一路顛躓迤邐,搖搖擺擺他到了我的手裡。
一開始他堅持與二婷同坐,班上有兩個婷,一個謝麗婷,一個王錦婷。他說他喜歡和名字有婷的人坐。啊,啊,我當然依從。二婷不置可否,只要相安,彼此親和那有何不可。我教了許多年書,沒有小孩會對同學的名字叫什麼那樣有感應,他的表達方式充滿了瑰麗的色彩,我靜靜奇納於心,金花璀璨,可那是他隨手甩出來的東西。
後來漸漸告狀的人多了。一會兒謝麗婷找不到本子,原來夾在他的書裡;一會兒某人失了習作,找找原來在他的抽屜或書包裡。他一臉無辜,空靜純寂,眼裡依舊沒有對焦,彷彿所有的東西都是盡心收收,不知怎麼結果竟成這樣,惡作劇的似乎真是造化不是他。
然後,班上各類收齊的本子,一疊一疊完整的置在置物架上,不時的會各類缺一缺二不等,遍尋不著。那些本子像幽靈,過一日二日,在大家已經想出新法取代方案,有了第二本本子之後,那些幽靈本子,無聲無息,鬼魅一樣又寂寂躺在教室某一處其實並不十分隱密的所在。
班上有人說,教室裡無人的某一時某一日,曾看到他正在關上儲物櫃或實驗箱,不知是在神祕藏納一些什麼?這一說,大家紛紛打開教室四周的儲物櫃,所有失落的本子都在隱密角落塞了一堆。他依然那個眼神,沒有對焦,一臉空靜純寂,不知眾人找得快要懷疑自己記憶信心的那個東西是什麼。
我私下問他,藏本子的時候,是隨手拿隨手藏,還是每一疊都有翻翻看看,確定名字之後再私藏。他一派安靜委婉地說,是先看名字再藏。既是如此,那當然是有特定對象與因由了。
他非常渴盼朋友,但是卻進不去他渴盼的那個世界。孩子們玩的東西他玩不來,他玩的東西,對孩子們來說是個可笑的夢幻世界。他塊頭高大,三年級的男生,進進出出,常常手裡捏著一張美少女戰士的紙娃娃,非常熱切,打從一進門開始,就一臉慎重莊嚴,期望所有的人和他分享他手裡那美麗的金星、土星或火星仙子……。這個世界不是個友善的了解他的世界,一般而言,三年級的男生是不玩那妖嬈的紙娃娃的。所以他的世界奇異,冒犯干擾別人是他唯一可以用自己的想法強行進入眾人世界的方式,但是在孩子之間只會匯報他的惡行,漸漸的,他成了一個被孤立的角色。我常常看他一個人惘惘地來去,彷彿是習慣了孤獨,所以似乎也很容易快樂。我確定他沒有什麼心機,但有怨氣。生活點滴,他天天處在一個朋儕皆拒絕的環境之中,孤獨是他自己的,快樂也是他自己的。
是不是因為這樣,他喜歡抓蝌蚪,抓蝸牛,抓昆蟲。我看他把蝌蚪裝在撿來的塑膠杯裡,很高興地拿來給我看。他說:「老師你看,好可愛喲,我要回家養牠。」可是我知道那其實只是他的禁臠。
他也愛抓毛毛蟲。學校走廊外側種了一排馬利筋,那是樺斑蝶幼蟲的食源。
常看他蹲在走廊上的馬拉巴栗旁,看樺斑蝶的幼蟲爬行,我心中總是納悶,那幼蟲根本不吃馬拉巴栗,可是那麼遠的路,十幾隻因何會集中在馬拉巴栗的莖幹上一隻一隻從下向上胡亂爬。後來,想通了。果然,他把馬利筋上的幼蟲一隻一隻往巴西鐵樹莖上捏,幼蟲由下往上慢慢蠕動著爬上頂梢,他再把牠捏下來重來一次,這世上能讓他掌控的除了蝌蚪、蝸牛就是毛毛蟲之屬了。我看得心裡乏力而且疲倦,那毛毛蟲是否和他一樣挫敗!蜿蜒曲折,弓身蠕動,到底誰是誰的主宰和上帝,造化之大,誰能超離和看清背後那一隻隱在的手。
他明白關於馬利筋和樺斑蝶的關係,可是他不明白人世的孤寂和他內裡荒荒的心。我告訴他,你愛那毛毛蟲嗎?如果你是那毛毛蟲,你希望那愛你的人這樣捏你揉你,把你放到一個沒有東西吃的地方嗎。他依然是那個委婉神情,眼裡沒有對焦,空靜純寂;可是,相對的,我感到另一頭是一種極盡的乖離,我探不到他內心的開端,他內心的那個原態也就更顯得糢糊不清了。
他是一個特別的孩子,有一個我進不去的世界。他有時在聯絡簿上寫,我今天非常高興,因為美少女戰士、天王星和月光仙子一起作戰呢。有時候寫,我今天心裡想,我如果讀高中的時候跟美少女在一起就好了。也有時他告訴我,老師我告訴你,我今天很高興,因為月光仙子又來了。
星星有什麼重要?
月光仙子的天空我要如何感覺?
我看他升旗時站立的姿勢,眾人皆併腿併手立正,獨獨他一腳向前,一腿向後,站成弓步,身體後傾仰頭,翹首看著藍天。國旗冉冉上升,飄揚飄揚。學校裡的大鐘老師說,最值得敬佩的是他,所有的人都立正,只有他那姿勢是高難度的姿勢,那樣站立,比誰都累。我看著,心裡有些受創,因為無力。天空上,他的月光仙子在■,可曾看到他無害的不安,他搞不清楚的人的位置,生命的位置。他告訴我月光仙子又來了,我隨著他的眼光看向天空,心裡知道,出世的時候,他有一個夢幻王國沒有斷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