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翻飛著五節芒,彷彿發生什麼事故,一夜間白髮蒼蒼。深秋黃昏仍有稀薄的陽光,不多話的,散步人貪戀黃昏的體溫,愈走愈遠,終於隱入霜白的芒髮裏,聽到秋與冬正在竊談散步人的故事。
出門時,的確無所掛心,世事卻常常趁虛而入,拎個小包袱前來投宿了。
那條路常走,散步之外順道觀摩整修樓房的工人幹活。由於待修的房子頗多,不乏串門之處,不知不覺養成一種習慣:看看工程進度、問問大理石價錢,或非常好事地建議他們將不實用的壁爐安裝暗門當儲物櫃……。這兒地處偏遠,屋主無法親自監督,我自然鳩佔鵲巢,竟見很多:「反正廢材料,丟了可惜,你乾脆訂個木櫃送他,安在盥洗室放毛巾、牙膏、衛生紙、洗髮精、有的沒的,屋主會感激一輩子,往後他的親戚朋友要裝潢,第一個想到你!你去找生意跑斷腿,生意找你一通電話!」當部分意見被採納,我陶醉在虛榮的成就感裏,彷彿那是我家。
有時,工人收工了,大門虛掩,我獨自勘察室內裝潢,推敲屋主品味及包工偷減少材料的手法。拾階而上,從客廳、廚房、主臥室……大剌剌登堂入室。電鋸、工作架在飄浮的木屑味中沉默著,新刷的牆壁呼出油漆味,有一個家庭式的幻夢在這些凌亂的器物、材料之中隱身。而我這個闖入者,在它們未完成夢境時走入夢境,當它們完成華麗的夢境,進來紮營的夢主卻不是我!它們將按照時間表逐日顯現樓房的面目,我也將逐日刪減腳步,直到屋主新居誌慶的那一天,變成一個完全陌生的路人。來得太早或太遲,都無法懸掛自己的門牌。
或許,基於相互消長的關係,我反而珍惜散步途中的這份野興,仍然不改喧賓奪主的舊毛病,糾正工人疏忽之處。他們有時好奇我與屋主的交情,我隨口編織不易被拆穿的謊言,躲在安全的身分裏。他們與屋主只有雇傭關係,無需浪費情感;而我什麼也不是,卻流露過多的關注-我得不到的,總想祝福別人得到。
我也得了,空屋與遊魂的密談,預先潛入別人的生命書冊裏,留下一段不可解的錯文。當新的家庭遷入,我遙遙站在自家陽台,看他們擦拭玻璃、拍打方塊毯……,那段錯文在陽光中變成金字銀句,互相追逐、敲擊,發生炫麗的光芒,反過來撫慰散步人的內心。
其中一棟樓房,出了曖昧的意外。
有一回黃昏,信步走入裝潢中的房子,四周闃寂無聲,新鋪的大理石地磚回應我的跫音。工程已到最後階段,約需三個工作天的細部修飾,這房子便活了。我似乎感染一個夢境即將完成的喜悅,一路從客廳、廚房、主臥室、書房……細細勘察,甚至自作多情地構思,什麼款式的家具最能襯托室內的優雅,什麼樹最能營造浪漫且寧謐的夜,什麼畫足以在象牙白的牆壁,懸出一塊活潑的狂野?也一番心算,核出多少費用最能符合實惠、舒適的要求。若不是我過於沉迷,便是這幢面目已鑿的空屋有滿腹心事要與我商量。拾階而上,發覺主臥室的花朵壁紙太俗麗、天花線板的藍色調太沉,夫妻長久居住,恐有一股無形的壓迫感,若再搬入大型廉價衣櫥、雙人床、梳妝台,五花八門分割視覺空間,難逃精神錯亂了。除非,他們別出心裁,訂做一套與線板同色系而稍淺的煙波藍床組,鋪上銀鼠灰地毯,則天空與地面呼應、對流,如躺臥在自己的藍色海洋數算玫瑰花園了。空屋似乎滿意。待巡到三樓後陽台的地面排水孔,我幾乎已是屋主,抱怨泥水匠未將水泥清除乾淨,堵住水孔,地磚的鋪設也沒考慮水流弧度,往後颱風季節,定會漫漶入室。正在尋思,忽然一陣野風將門吹上,被返鎖了。我甫清醒自已流落在別人屋中,前後左右皆無逃生之路,只有往下跳一途了。
就算吶喊,不會有人聽到。奇怪的是,並不感到恐懼,我靜著,看遠處半坡的五節芒花,似動非動;三兩聲狗吠,七、八隻秋雀。坐在地上,摸摸口袋:一串自家的鑰匙,而已。那麼,真是一個神不知鬼不覺的人了,被遺忘在杳無人跡的角落,死了又活,活了又死,漫長地等待著。
這樣的情境愈來愈熟悉,彷彿曾經遭遇過,我孤單地隱身在荒漠,睜眼,發覺荒漠不知何時變成陌生的後陽台,唯一的門鎖了。忽然聽到屋內有人上樓,開燈,交談,商量自家的小小歡樂與苦惱,以柔軟的語言相互安慰,終於一起下樓,佈置家庭晚餐。他們不曾發覺我被鎖在荒涼的一隅,我亦無法敲門求救,張揚一個不速之客的行蹤。不知怎麼來的,也不知怎麼去,但所有的意外故事都必須藉一個獨自開鎖脫逃的人才得以保持情節的隱密與完整。
我陷溺在蜘蛛網般的想像中,尋思身在何處。黃昏風輕輕吹拂,對面山坡有一棵瘦高的木瓜樹,招搖地露出豐碩的乳瓜,像竊笑的鄰家媳婦。因此記起自己貪玩,在散步途中出了尷尬意外。身上除了一串可笑的鑰匙,手無寸鐵。黃昏即將冥落,再不設法,恐怕餐風露宿了。
鎖,當然不是絕路。在世事中掙脫數回合了,深諳鎖的定理,想逃的自有生路,不想脫身的,鎖更加鎖。我不願冒階從三樓跳下,這棟空屋還不值得做這種犧牲,唯一剩下的鋁門窗;搬開架在窗邊的廢木塊、木材,窗的耳扣也反鎖著。這激怒了我,乾脆脫鞋、去衣、捲起兩袖,只剩上頭氣窗的機會了。還好沒鎖上,但我龐大的身軀如何鑽入又高又狹小的正方框?只能憑功夫。不知哪來的身手,將自己在高空中打橫,慢慢像蛇一樣滑入內壁,縱身一跳,回到屋裏。我非常小人地跩那扇門一腳,開門,重新架好木頭,拎起外衣、拖鞋,關門,一切不曾發生。
開了燈,仍是空無一人的房間。昏黃的燈光照著櫸木地板上的灰沙以及我身上的塵埃,不可置信剛剛那陣鎖人風從何而來?
沿樓梯而下,二樓主臥室聞不出閨房氣息(雖然,強烈感有人依照我所修訂的設計佈置了這間房,在我被鎖的時間裏,過起他們的日子。)對門的孩子房,也聽不到誦讀課文的童音。我一間間地開燈、關燈,的確空空蕩蕩。踅到樓下,便是客廳與廚房了。我在偌大的客廳尋索,希望找到沙發的位置,容我這外人坐下來喝一口水,再走;卻只看到工人扔棄的汽水瓶、揉縐的煙包、檳榔袋及一灘污黑的血印。的確是空屋,沉睡在那張未竣工的裝潢藍圖裏。
臨走前,不由自主往廚房回眸,彷彿有一張熱騰騰的餐桌,圍坐著歡愉的一家,他們溫和地看著我,以善意的驅逐眼神。
深秋與初冬在五節芒的儀隊中交接,簽署今年的第一個寒流,也移交了方幽冥的白玉璽。我必定誤入祂們鈴印之處,才提早經歷我今生的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