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花很少抱怨什麼,她有嚴重的暴牙,也許是這樣的緣故,許多話在未說之前都已經漏盡了。
厝邊阿婆生了八個孩子,四男四女,兩個雙胞女兒一落地就送給鎮上做布行的遠親去扶養,家裏又得耕兩甲多田地、菜園,所以去抱了麗花回來。麗花的娘家在壯圍,五、六歲時給阿婆做養女,一進門就註定了丈夫是四個兄弟中的其中一個;做不了主的就是做得了主,做得了主的又是做不了主。
麗花的美,美在那份不掩飾的醜上:刺蝟似粗髮、略厚的單眼皮、粗糙黧黑的皮膚、豐唇、暴牙,矮小身材一溜兒下來掛著一枚肥臀;算命的說,她這副骨格就是天生地養的勞動者,田地會給她愈做愈闊。
麗花沒有資格抱怨人,因為每一個人都比她大-包括會飛的家禽,不會跑的畜牲。天公生養她這款人,彷彿只為了取悅。七、八歲光景,墊個木凳站在竈前揮舞那支比她的手臂還長的鐵鏈,好不容易把空心菜炒得活綠活綠,急急忙忙去找大碟子要盛,忽然一陣莫名雨從天窗潲下來,把鼎內的菜都淹死,前廳的男人們餓鬼似地喊;「菜呢!菜捧出來!」麗花捧著一碗公的蕹菜湯出去,免不了要挨罵:「妳是臭耳人啊?跟妳講菜用炒的妳煮湯,波在癢啊?」
十一、二歲,好端端在曬穀場捲「草引」,伊阿叔(養父)持著扁擔從厝內竄出來,追著小兒子長雄打,長雄閃到麗花背後,一棍子男人氣力紮紮實實打在麗花身上,這款疼每逢颳風下雨麗花仍受用不盡。十五、六歲,農事稍閒,阿婆叫她牽牛到草埔嚼草,不知受了什麼驚嚇,牛性大發,沿著石子路狂奔,麗花青著一張臉在後頭追,怕兇牛牴傷人;牛跑累了,又死站在路上搖尾巴掃牛蠅,拉也拉不走,分明是存心欺負麗花。十七、八歲,隨著老二阿青到遠田除草,趴在泥田裏跪行不說,日頭赤豔豔將田水蒸走,雜草深根掘得手指都發軟,阿青又嫌她臀大,把幼秧撇歪,麗花氣急攻心,挖一把田泥往他臉上糊去,這一糊萬事皆定,阿青成了她的丈夫。
麗花有個相好的結拜妹妹就住在河壩附近的竹圍,也一樣是個童養媳,長得細皮嫩肉,像早春秧田裏的綠苗。麗花去菜園挽菜、施肥、拔草的時候,總巴望她那妹妹正巧出來洗米洗衣,瞧見人影「嘿■」一聲,隔著河講一會兒話。那時的童養媳都很認份,不敢隨便往別人家串門,總要留點兒名聲讓村頭村尾探聽。
「米鬼,去菜園挽刺瓜仔要去莫?」麗花喊我。
「走就走,怕妳咧!」我戴著斗笠,從碗篩裏抓一隻湯匙就跳上她的腳踏車。
麗花一直把我的名字叫成「簡門媜」,改不過來的;正好村裏的一位老伯每回到家裏來,總見我趴在米甕上玩米,從此叫我「米鬼」,麗花學著他叫,倒帶著一絲兒復仇的喜氣-我常常叫她「綃查某」的緣故。
菜園捱近河,河裏的水草悠遊如蛇。岸邊有人搭著絲瓜棚,黃花開得粉蒸蒸,都是蜂蝶的事。幾條早熟的絲瓜無人挽,自然是皮迸肉老,連黑籽都跳出膛,麗花割了一條,蹲在河裏掏洗乾淨,白淨淨的絲瓜布,去污洗鼎最拿手了。我只顧在旁邊的葫蘆瓜架下,找幼嫩的小葫蘆下手,用指甲尖畫個小人頭,等它長大了畫兒也會變大,沿線湧出了淡黃色汁液,我一沾就往臉上抹,據說會皮膚好。
「憨米鬼,是菜瓜汁不是瓠仔汁!」麗花在偷笑。
「同款哪,瓠仔菜瓜同款哪!」我不認輸。
「同款才不同師父呢!」麗花頂了回來:「我妹妹說,早起時竹竿上的露水更好,清溜溜的,抹了皮膚會好。」
「瘡疤有效嗎?」
「瘡疤就要抹竹心的露滴,透早的才有效!」
「一枝竹心的露水才一絲絲,還不比我的口水大滴,接到何時才夠抹?」
「竹圍那麼闊,竹心一千枝一萬枝都有,怎麼不夠?」
「等我接未完,日頭就出來■。」
「總講一句,懶惰人講懶惰話,妳不比七月半鬼勤勞,伊都搶竹心呷,搶得慢就呷無囉。」
「■,我才講一句妳說講十句,那妳為什麼不去抹,看看皮膚會嫩不?」
「我這是父母給我的,用露水洗也無效。」
「嘻!」我逮著機會挖苦她:「用菜瓜布刷就有效啦!刷得沙沙叫。」
兩排刺瓜架都結滿條條熟瓜,墨綠厚皮上點著白軟刺,有時仍會扎人。比起來胡瓜就乖多了,花綠薄皮也不長針,一溜兒打直,沾著鹽巴生吃極美,也許是這般性情和善,每頓熬湯都吃不膩。刺瓜固執,只好用一甕的鹽漬去對付,或是醃成醬瓜,每晨配粥絕香。就算是親兄弟也會有兩般性情,何況是瓜實。但我總相信,天生地養的萬物總有個理在,刺瓜雖青沖執抝,一剖開,兩條雪肉船盛著的橙黃籽汁,卻又十分地十分地甜美溫和,這一點在胡瓜身上找不到。就貪著吃這不為人知的熱情,我才甘願大老遠隨麗花來剖瓜,扎了手也是心甘。
「餓鬼,嘖嘖嘖,這條的汁紅成這款!」麗花說。
「給我給我!」我用湯匙一刮,連籽帶汁吞下。
「又是紅的,甜悶悶呢……甜到不能講話了……」麗花自個兒享用,我只搶到半匙餘汁。
「紅的給我……唉,白的!」白籽汁就刮去餵田土了。
「紅的?白的?-嘻,紅的!」多叫人疼的瓜,我一吸就盡:「再剖再剖!」
麗花手快,還是快不過我的虎眼狼口;天底下的美物美人,原來都讓人愛得生恨-恨不得一口吸盡西江水,一次愛盡一個人的三世十生。
「餓鬼,妳這款呷法,呷壞腹肚我也不理!」
「啊!啊……」我吃得發脹,一倒頭睡在土溝上,洗得泛白的藍布衫天色更惹人欲睡欲死,死了也罷!
「麗花……麗花!」我氣虛虛地叫:「拉一下,我爬不起來了……」
「呷到挺屍咧!睏這好哇!」她倒風涼。
「……有一條蚯蚓從耳仔邊蠕過去……快拉一下!」
她放下畚箕,雙手用力拉我,為了報答她的不合作,我故意放軟力氣讓她耗個半天,要不是躺著背溼,包管她拉到黃昏都拉不起來。
「我去江裏!」
「做啥?」
「放水不懂啊!」
我脫下阿母為我縫製的碎布背心,搭在瓜棚上,一溜兒下河去,才準備要脫,麗花已隱在野薑花叢裏看熱鬧:
「噓!噓……噓噓……」吹起口哨。
我趕快恢復原狀,順手撈水打她,打跑了一隻大野狼。顯然得到下游處才安全,把一條細流交接給滄白水時,天光雲影也避開了。心情極度舒暢,竟有著想歌的興奮,歌聲遠未釋放,下下游有人喧嘩:
「是誰人在河裏放尿?」
一抬頭,可不就是麗花的好妹妹在洗衫?我朝她吐了個歉意的舌頭,趕緊朝菜圃喊:
「麗花,跟妳牽手的妹妹在這,趕緊來!」
讓她們去四目交接,倒掩了我臉頰上的窘。麗花歪著一畚箕刺瓜要到這兒洗,大老遠就看見一口牙在暴笑。
「我聽我姨在講,妳年底前要嫁是莫?」麗花問。
她妹妹那張水秀的臉倏發緊,仍舊使勁搓洗衣衫,額前有落髮也不去扶,悶悶地吐話:
「……我姨去跟我生母講了,說嫁出去比較好……」
「妳生母的意思怎樣?」
「伊……伊沒講啥?」
麗花探一探前後無來人,壓低聲音問她:
「那……那妳怎麼跟他……做這款糊塗事?……」
「我……」那妹妹拿眼瞧了我,支吾不說下去。
麗花回過頭來,對我放聲:「米鬼,妳去那邊河岸■■,我們要講話!」
我被趕離,心思卻有點浮盪,踱至河岸,仍支長耳朵想聽,河奔太響,簡直想叫河伯閉嘴。
「他……不常常……來,我……也不知道會……這款……」
我拔斷岸邊野生的通草,放進嘴裏嚼,鹹滋滋的汁液洗刷著喉頭的甜膩。「呷甜呷鹹,臭腳黏」,這種吃法會長瘡的話我也不去管了。
「妳……阿兄怎麼講?」麗花急急地問。
通草不好吃,實在也找不著可以生吃的,除了酢醬花莖還勉強可嚼,汁液又太少,還不如「空嘴嚼舌」有趣。
「伊……什麼話都沒講,只講『嫁嫁出去,留住厝裏,礙位』……」
我掰下一塊岸土,開始搓泥人,先搓頭,再折細竹枝接合身體,依次又裝著四肢。光身赤體實在不雅,令我嫌惡,再捏一件薄土為它遮羞。靈機一動,摘了兩粒紫葛的黑籽,鑲入臉上,倒像一個瞠目的男人。阿歹伯公講古的時候提過,不管泥塑木刻,一有了人形就會有遊魂住進來。我定神與這泥人相看,愈覺得心寒氣冷,簡直不共生死,平白揉碎他又太便宜,心裏浮起了凌虐的意圖。將他穩穩當當放在一株野樹的分幹處,兩條瘦幹光蕩蕩,分路帶著密密葉簇,真像倒立的女人體,衣裙半褪。我怒氣盈溢,折來竹枝,對著這個瞠目男體狠狠鞭打,眼耳面目俱毀,怒鞭不止,要打到泥肉自樹幹粉身碎骨才甘心,忽然一絲尖細的「哎」聲掠過我的耳膜,我歇手,前後皆無人,除了眼前泥身……我匆匆搬來大塊硬土,壓住幹上的軟泥,扔了竹枝,死命地跑,彷彿有千軍凌空追捕,岸邊繞藤也活過來,伸手要攫我的腳,我衝至人世邊緣大聲叫:「麗花!!」
還是一樣了無動靜的天空。
「撞到鬼咧?走到裂褲腳?」麗花瞋目問。
「我打死一個鬼仔!」聲音忍不住地抖。
「啐!啐!紅天赤日頭講綃話!」
我撲向麗花的背,摟著她的頸項不放,日頭的暖意藏在她的衣背上,我才有些放心。
那妹妹見我來,匆忙掬水浣臉,淚痕也沒洗淨。
「行,轉去,麗花!」我催她回家。
「查某仔鬼就是查某仔鬼,愛哭又愛隨路!」麗花直起身,她那妹妹也浣罷一桶衣物,麗花拿起她桶裏的一匹被單,擱在手臂上使力擰,擰出一斤重的河水還給逝水,她那妹妹瘦瘦弱弱的手骨,哪兒提得起一命二運。
「有閒寫信來。」麗花說。
我避在麗花背後,牽住她的衣角走,一面回頭看那妹妹,直到她隱入水壩頭的竹林。
「麗花,妳要嫁給誰人?」
「給誰人做某也不是同款,透早做透瞑做。」
我不懂她話裏的意思,只有學著她的話說:「同款才不同師父咧!」
她倒呵呵地笑了。
那天晚上,我偷偷問阿嬤:「今日遇到麗花的妹妹,住水壩頭那個媳婦啊,伊要嫁出去,麗花也會嫁出去■?」
「麗花要給阿青做某的,嫁什麼嫁?那個媳婦本來也是抱來要送做堆的,不得已才嫁。」
「什麼不得已?」
「花心給挽去囉,這樣講妳知莫?囝仔人『有耳無嘴』,問那麼多做啥?」阿嬤嚴肅地申戒。
「哦!……」我裝作很懂的樣子,不敢再問。
麗花與阿青在舊歷年圓了房,開春以後,我就少去他們家。她與他做夫妻一事我無法接受,大白天裏,阿青與她不言不語不同路,各幹各的活,哪裏像尪某?村裏人見到麗花,總在眉睫之間挑問:「有了沒?有了沒?」我漸漸覺得麗花做了我不知道的事,難免有點不喜歡她。
「簡門媜!簡門媜有在厝莫?」
有一天,麗花踱到家裏來,手上除了一粒波麗菜,還有一碗熱氣騰騰的蕃薯湯。
「做啥?」
「請妳呷蕃薯湯。」
我抓來湯匙便大口嚼,燙得舌爛。一面忖度著她的腹肚,似乎有大的消息。
「欸,妳有了沒?」
「有一包屎咧!」她作熱要打我,嘴角卻有一掠憨笑。
「嘿嘿,怕我知!」我斜眼挑逗她,往昔的醋意都吞下肚,好像剛剛挽刺瓜回來而已。
「幫我寫信啦!」
「哦,給妳妹妹,伊按怎?」
「沒消沒息沒意沒思!」
「好吧!妳唸我寫?」
「免唸啦,妳就寫我真掛念伊,伊現在按怎,寫信來給我講就好了。」
「啊!只寫這幾字?」
「順勢問伊在做啥?」
「在放尿啦!嘻嘻嘻……」我代她答,麗花敲了我的頭。
「跟伊講,我很好,免煩惱我。」
「我順便寫,妳快要生了!」
「起綃妳!沒正沒經!擦掉擦掉……麗花捏著橡皮要擦。「沒寫下去啦,那麼緊張!」
「好了,」我說:「唸給妳聽:妹妹妳好嗎?我是妳姊姊麗花,自從妳嫁出去以後,好久不見,心裏很想念妳,妳現在在做什麼?寫信來告訴我。我很好,妳不必煩惱我。我也還沒有要生小孩,等妳要生小孩,妳寫信來跟我講,我會送妳一隻土雞做月內,順便帶我的鄰居簡敏媜去妳家吃雞酒。簡單幾句,後信再談。祝身體健康。想念妳的姊姊,麗花敬上。」
「咯咯咯……」麗花掩著嘴笑:「什麼送土雞,我也沒講!」
「妳忘了講■,寫信就是要這款,不然只寫幾個字浪費信紙。」
「好啦好啦,寫信封。」
「三星鄉……林美玉小姐收」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但是,連續幾封信寄出去都沒有回音,麗花的猜測是「拿信仔(郵差)不細緻將信落下去,那幾封不知掉到哪一條路上?」
年久月深,麗花已有了兩個活蹦蹦的兒子,關於那些信,恐怕也已化為煙塵,落定於另一個不抬頭的洗衣女髮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