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綃味來囉!快逃!」
在路口玩紙牌的男童們一見到綃味自路頭行來,一哄而散。抓起自己的紙牌從四處田埂奔回家,像有人跑過麻雀閒聚的野地。
我喘息著,恐懼像一條響尾蛇順著脊樑盤繞光滑的頸子,蛇信正舔著咽喉。我跑進家門,「咿歪」栓上大門,才敢呼吸。阿嬤從穀間跨出來,見我把兩扇門閉得暗無天日,二話不說,拔拳敲來一記「五斤架」:「日時關大門做啥?這什麼意思妳知莫?」只有喪家才閉戶守哀,大人千交代萬交代過的,可是……「還不快開?」阿嬤的皺紋糾成好多十字鎬,我支吾著說:「綃……綃味來了,要……要捉囝仔……」
阿母也從廚房出來,見阿嬤一臉怒氣,趕緊拉開大門說:「綃味是起綃也不呷人,妳驚啥?」
「人說伊會捉囝仔!」
「黑白講!妳憨■莫憨到撞壁!」阿母說。
「沒,那日我背阿芬去鼎橄社挽『貓仔樹仔』,妳就罵我說:『給綃味捉去要按怎?』」
母親啞然不答,自去廚房忙著。阿嬤只喝一聲:「去掃地!」
我甚覺疑竇重重,又不敢多問。提著掃把一揮,把聚在牆腳看戲的小雞仔嚇得尖叫:「死雞仔還不死出去,再索進來厝裏放屎,我就給你捉起來斬給貓仔呷——」
硬泥地上三五堆屎汁,我只得去竈下抓一把火灰掩著,一一清除。阿母正在煮豬菜,見我那副兇勁,丟了句:「上司管下司,下司管鋤頭,鋤頭管畚箕!」
被趕出門的雞仔自有其洩恨的法子,一張翅逼走在竹叢下打盹的雞,兩爪狠狠叭土,窩下來養神。天理就是這副德性。
「綃味啊,你呷飽莫?」
阿嬤在曬穀場邊燒垃圾,朝著路口放聲。我趕緊趴在窗檽覷,可不就是綃味那個綃查某來了:蓬頭散髮,髮絲久不曾洗,油得成條狀;一身衣裙參差扣著,也是髒得出灰;裸足赤腳,腳板上的塵片如鱗;黑草粿色的圓臉,經年餐風露宿之後,倒像一籠過年炊的粿,放到三月穀雨時,浮了一層青霉絲;她的神色游移著,似在搜尋什麼;口中喃喃自語,聲調忽高忽低,有如二婦人正在對話;肩上擔著一枝斷竹,枝葉未祛,吊了數袋莫名之物,腰間還掛了一把折骨的破傘,不知從哪頭江岸拾來的蝸居?
「綃味,妳是臭耳人?我在叫妳妳沒聽啊?」阿嬤喊她。
「有啊有啊……我有聽到。」她一面答一面彎身去拾竹叢腳邊的菜皮,一逕往袋內塞。
「撿那做啥?不呷的啦,綃味,妳呷飽未?」
「我呷飽囉,五月節就呷飽囉,我要緊轉去煮飯給我子呷,伊攏還未呷!」
已經過了七夕了,五月粽葉都已腐朽,她的日子恐怕比眾人長。
「妳子呢?」
綃味頭也不抬,嘀嘀咕咕唸了一陣。
「妳子呢?」阿嬤又問。
綃味有點不耐,大聲吼著:「我子在睡,妳莫給他吵驚醒!」
我一溜煙跑去廚房,與阿母說:「綃味在我們的竹仔腳,正時在起綃!」
母親早風聞前庭的喧聲,傍晚的白飯已從鼎內篩起,她盛著一碗熱飯,挖上豬油,又淋了醬油,叫我端給綃味吃,我說不敢,她自個兒便端去,我緊隨著。
「綃味,呷飯囉!」阿母對她說。
「免啦免啦,我呷粽呷飽啊!」
「呷啦……帶轉去給妳子呷也好!」阿母將飯倒在她袋子上的一口鋁盆裏。我一眼瞧見她的另一束袋子裏,有一件似曾相識的衣服。
「……阿母……阿母妳來!」
「做啥?」
「綃味袋裏的那一領衫是我的,真久以前跟麗花去菜園呷刺瓜籽,脫下來搭在菜瓜棚……不記拿轉來的……」
「妳白賊■?我問妳那領衫哪裏去,妳講給水流去!」
「……我……我末了想到跑去拿,就沒見影了,我也想是給水流去■……誰知伊偷收去!」
綃味忍不住飯香,蹲踞著便扒飯,黏了一臉的飯粒也不去摘,阿母趁她不留神,翻袋子揪出來那件百衲小衣,才要端詳,綃味回頭看她一眼,阿母又將衣服塞回去。
母親朝我搖頭,要我不聲張。
「有好呷莫?」阿母問。
「有啊有啊!」綃味張大嘴巴嚼著,卻將半盆飯收進袋子。
「好呷奈也不呷完?」
「不囉,留專去給我子呷……」
突然,她一掌握著阿母的手腕,汪著眼珠子怔怔地瞅她,喃喃地說:
「真可憐哦妳都不知,我的囝仔餓到在眠牀上嚎!」
一講完,也不待阿母答腔,匆匆束好袋子,撐腰一挑,又循原路走了。
我才敢問:「阿嬤,綃味的子?……」
「伊子早就死,做嬰仔就死去,想子想到趙綃。」
「死去再生就有了。」
「沒尪要跟誰生?」
「啊……尪也死去?」
「七少年八少年就死去嗯。」
火苗劈啪舒骨著,悶夠了熱,竄燎如怒蛇。這就是生命嗎?請問。這或許就是人的一生。傍晚的薄網已撒下,遠山一片黛,天空只容下半尾殘霞,及門前的一堆火勢。我知道我為什麼怕夜,怕的是那些露宿江岸回不去家的野鬼。阿嬤執著竹■掃場子,母親從廊下抽出另一把,說:「幫妳阿嬤掃!」逕自去忙晚頓飯。遇到我不該多知的事,大人們就抿住嘴縫叫我掃地去。我有些悶氣未舒,進厝去取密編的稻草■,乾脆賣勁地掃盡所有的灰,要把見得到的灰都燒成煙才甘心。
「阿嬤,我問妳,妳要講哦!」真是不甘心哪。
「啥?」
「阿公是不是■七少年八少年死去?」
「嗯」。
「妳奈也沒起綃?」我恨恨地說。
「■!妳■要我起綃嗯?■■,養妳這個討債米!」阿嬤怒目瞪我,只差沒有揮■掃我的腳脖子。
「沒啦,我是講,妳就沒起綃,綃味奈也起綃?」
「歹命人嗯。」
舒服多了,反正逃不過一個命字。我隱隱然觸到一簾人聲,有綃味的壯碩丈夫,有我未曾謀面空留碑名的阿公,還有綃味的嬰啼……只是不確知,綃味做鬼的尪是否也不問日夜起綃著要尋人?
「阿公未死時,伊暗時做啥?」
「搬一隻椅條,坐在場仔扇風拉絃?」
「啊?阿公會拉絃?伊會唱曲莫?」
「會哦,妳阿公的聲真響,伊在這唱,上厝妳阿勇伯公那也聽得到哩!」
「嘻!嘻!趣味趣味!」
「妳阿勇伯公也不認輸,絃也拉下去,妳阿公唱一句『三多呷無一多飽』,伊就接一句:『餓到行路煞浮腳』!厝邊頭尾攏■有聽到。」
「不醜!不醜!」我粲然得意,回頭看了門廊一眼,彷彿少年漢阿公就坐在那裏:「噫,阿嬤,阿公的絃呢?給我給我!」
「伊死,我送給妳阿勇伯公囉!留那啥用?」
天潑來一盆冷水,澆熄劃著的火。莫怪那一簾人聲裏沒有絃音,物是帶不走的吧,帶得走的是寂寞的指頭。我噤聲不語,有一絲欲哭。
「去討轉來不會?伊自己也有絃啊?」我掙扎著。
「伊的絃朽去,討要做啥?講那也無的!」阿嬤說。
「哼!」我憤憤然:「莫怪廟口做歌仔戲,伯公都上去拉絃,還隨人唱,哼,給我起性地,我就去討轉來,給他沒絃拉,拉自己的『腳頭屋』(膝蓋)!」
「不掃了,要去呷飯!」我牽著掃■進屋去。
「啊好,妳這個查某囝仔,暗時妳阿爸轉來,我若不叫伊給妳修理到累累累,我就輸妳!妳皮扳卡緊呢哦!」
「驚妳去講!」我低聲嘀咕著,講給自己聽:「阿爸自己■常常放曲盤聽歌仔戲!」
那一暝,我怕被罰跪算盤,早早睏去,阿爸是不打睡著的小孩。要不是七月半,廟口又搭起棚子做戲酬五湖四海的「好兄弟」,絃音也就散了。
晚上的戲鑼一響,遠村近厝的孩子都攜板凳去。我與阿嬤佔到好位子,離戲臺近。臺上參參差差的冠服都不興趣去看,單單挑中搭在伯公膝頭上的絃。人絃合一,隨著手勢優游,啞啞之音混在眾聲之中依然可辨,行音如慕又泣,似遠也近,音色一定沒老,老的是拉絃的半百伯公,他卻渾然不知,叼煙、瞇眼、偶爾哼哼放喉……我管不住一滴白淚,趕忙掩飾著拂去。心裏卻在喊:阿公!阿公!
臺上剩一名丐腳,匍伏而行淒淒而唱,甫畢,臺下便有許多父老擲錢上去,行善一般。戲正熱和,突然人潮裏有喧擾、揮打之聲,一回頭,綃味被幾位庄漢拖開,她不止地朝一人吐痰,嘶叫。人潮馬上把話波湧過來:
「是按怎啦?」
「又起綃你無看到?」
「講要討伊的子!」
「講子給伊厝邊的某啥人偷抱去藏,誣賴人妳無看到?」
「綃查某,有時看伊好好有時就綃起來!」
「無藥醫啦!」
眼光又都聚於臺上,那藍縷丐者已換上一身麗袍,昂步、拋袖、收勢。琴絃急急切切如萬箭欲發,伯公仍是走絃如故、瞇睫自醉,或者,已經冷然覷過臺下戲碼才又閉上?
仲夏的夜有些冷,難道無人知曉?
再見到綃味,是在羅東的一條巷口,我與阿嬤至菜市辨三牲月餅準備隔日的八月半。忽見一名老婦提著沾滿雞屎的竹籠蹲在水池邊刷洗,阿嬤卻眼尖,停住腳問:
「妳敢是綃味?」
那老婦聞聲抬頭覷了覷,不見所以,走到跟前,一手遮去午後的陽光,又仔細看了看,才說:
「老東西(妯娌),妳……是誰人奈也識我?我不識妳……」
「我住在武淵廟那,綃……阿味,妳攏沒老到,還是同款,哦!十外年沒看囉……」
綃味看了看我,也沒想到什麼。我忽然微笑起來,想問她百衲小衣安在?終又不聲張。她的蓬髮已束,衣褲雖是粗布,也還乾淨。去了肩頭的竹擔、吊袋,總難相信眼前老婦亦有曾經。多麼悠然綿長的一睏,是她的小兒扯動衣角搖她:「阿母,起來!」的嗎?
「有閒來坐啊,老東西!」她又逕自去刷洗,步子雖緩,倒是常人伐子。
「阿嬤,看伊這款,敢呢沒綃了!」
「不綃就好,少年媳婦起綃誰知老來就好。」
人的一生不也奇情?睡時喊冤,醒時都不記恩仇。綃味的子託給死去的丈夫,我的絃留給活著的伯公。活著也就活著,逝去也就逝去,不喊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