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路易湖(Lake Louis)南行。
途中,左眺或右望,盡是聯亙的山脈,東睇或西覽,無非綿延的林木。
這北緯五十多度、西經百二十幾度的地方,比東北更北,夾著國際換日線,合當與臺北遙遙對稱著。
東北,未嘗經驗;臺北,當然熟悉;而這裡則是初次造訪,不免有些新奇與猶豫的心情。車速應該是相當快捷的,以一百公里的時速前行,但路面平坦,視野遼闊,遂令奔馳有如徐行,保持著適宜觀賞的速度。於適合觀賞的速度下,左右的山脈南北無垠地聯亙著。沉鬱頓挫,風骨嶙峋。那稱為加拿大磯山脈的群山牽連相擁重疊於我顧盼間者,其實只是起自阿拉斯加,向南奔走到墨西哥的一小段而已。
山頂猶見積雪皚皚於處處,乃因為時值盛夏。大部分的雪已經化作瀑布飛泉,融入河川沼澤內,唯不勝寒之高處,仍介立地堅持著最後的終年不化之白;而白,倒也未必堅持於最高處,時則峰頂褪去了皚皚,裸露犖確的崖石,幾撮亮白兀自於其下以皴筆的姿態停留著。確實是皴筆的表情。即使整體而觀,若想畫這樣蒼勁雄偉的山勢,怪石參天,嵐氣在陰崖,水彩或油畫終嫌不夠貼切,須是那種大片枯筆橫掃,復以留白之神妙,方才妥善。
其實,山脈也並非全然是斷崖怪石。山麓甚至半山腰處便漸漸有林木叢生。多數是寒帶的杉樹。挺立如數不盡的侍衛,雖在暑天驕陽下,枝葉紛披,竟然猶帶幾分聖誕節氛圍地蒼青著。便是這種蒼青自山腰迤邐至山麓甚至平地道旁,使得嶙峋的山添增幾許鮮活,而不至於一徑的枯稿。若換作冬季來此,白雪覆蓋萬物,當又是另一番景象吧。
有一隻北美洲的黑鷹,在遠山與車窗之間,展翅盤旋。翅膀像是盡情展開的手臂和指尖,放鬆全然的放鬆,但是堅挺而恆毅。牠自車後超越我們,穩定如箭地上升向遠方,復又悠悠地作一百八十度回轉,然後消失在我車窗的視界外。
也許是在覓索食物罷?作為一隻禽鳥,當自亦有其辛苦。
而在我追索老鷹?影失落的方向,卻與一座奇特的巔峰相遇了。於眾山崢嶸的遠方,更有一峰突起。形如著一頂葛巾的側首,雖然眉目鼻樑等五官模糊,但那桀驁又落寞的神情,分明非太白莫屬,獨惟悻的斯人,難道身後竟也寂寞地盤登此難於上青天的另一個蜀道嗎?
從路易湖南下,實則沿途所見,在我內心隱晦處相遇,竟都是古老中國的記憶。譬如先前那一排屏障也似的山巖高聳,有雲霧靄靄,彷彿仙人排列如麻的老姥幽境,吹拂過千巖萬壑與林梢枝葉傳入耳裡的風聲,遂亦有了錚錚鏦鏦的妙響了。
峰迴路轉,而路轉峰變。前一刻看到的奇峰並峙,有如巨大的左手豎起大拇指,待車行稍遠路轉彎之後,從另一角度望去,發現竟然是前後數峰重疊的效果;側面觀去,打散了各指,便全然不是那回事了。
而南離路易湖的途上,也包括了這類對原先自以為是的一些失望。
繼續向南。逐漸看到夾於林木間的河水汩汩而出。這流水其實一直在流著,從湖泊溢出;不,從雪山泄下。在陡峭的地勢,先呈急奔的飛瀑,流到平地仍喘喝不已,顏色卻是乳白的;蜿蜒數里甚至數十里之後,終於驚魂甫定,成為汩汩的藍綠色。這藍綠色的色澤,無以名狀,比綠更藍,較藍為綠。有人稱為祖母綠色(emerald green),卻少一分珠光寶氣,多一層純淨晶瑩,是大自然奧妙的原始色彩,終非調色板上所能尋覓的。
昨夜投宿路易湖畔。從旅邸客窗望出去的路易湖,便是擁有這種純淨晶瑩而且清澈的藍綠顏色。窗對著湖,湖的三面被群山環抱著;近山稍低,有杉木叢生於更低處,遠山則較高而山勢險峻,連障巘崿之上,千萬年不化之積雪,已累純白為湛藍。湖水旦夕有山巖林壑的倒影,雖則山中崖傾難以留光,但明鏡也似的湖面,總和實地映現昏晨的嫣紅日影,或遠近變化多端的出色。
告別路易湖驅車南下,一路時隱時見的這條河,也不知是踢馬川(Kick Horse River)還是弓河(Bow River)?一時無法查知。其形宛宛,有如弓背,似宜取弓河為名;至於處處有石橫水分流,湍急如奔馳,則恰似踢馬狂走之勢。但貫穿班夫城(Banff)的流水,倒是不容置疑的弓河了。
車行到近班夫城前,河水又轉變為泱泱的湖泊。湖水澄明之中,有巨大山脈的倒影。那名為巒多(Mr. Rundle)的大山,確實峰巒特多,一峰捱著一巒,層層疊疊,由北向南。不知從何處開始,以波濤洶湧之勢高潮迭起,蜿蜒伸張,至此而忽焉斷落,如樂曲末章突然以響鑼終止,令人錯愕不妨。而整排山脈,由北南走,漸漸扭轉向東,山脈上的眾多峰巒亦隨這生鮮有活力,如巨龍之脊椎,起伏有致。是的,這正是一條巨龍臥伏。至於那首部忽然不見,必是藏匿於湖底——「虯以深潛而保真」。我終於印證悟得了古典的精髓。
加拿大落磯山脈(The Canadian Rockies),我專注地陪她走過一小程,謹此贈與一外號:加拿大龍脊山。
一九九五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