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這張室外用的塑膠椅上眺山望海,恐怕已經有好一會兒功夫了。
因為原先那一片一片在陽光下耀眼的波浪,現在看起來已柔和得多,而從左右兩側延伸過來的層層山巒,方才分明是清清楚楚,此刻竟有些煙霧朦朧起來。
這張椅子的高度有些不對勁,或得是那新漆過的白色鐵欄干有些不對勁,埋坐椅中,那條橫的白一色,正好擋在天水相連的部位,把天與水硬是隔絕了。我幾次試著把椅子的位置挪前移後,也只是造成分隔線的高低差別而已。如果直挺起腰身坐著倒是可以看到比較完整的山水景象,可是這樣子太累人,所以最後選擇了把椅子拖到欄干邊的辦法,而且索性將兩臂搭靠在這條白欄干上,有時甚至還把頭枕在雙臂上;側眺山水,倒也別有情趣。
我所以敢這樣恣意採取自己喜歡的姿態看山看海,是因為今天下午整個「雅禮賓館」突然變得空寂無人的緣故。那些經常在早餐桌上見面的過客們—有東方人,也有西方人,白皮膚者有之,黃皮膚者有之,更有棕色皮膚的來自各地不同的人—不知為何,今天下午忽然全不見了。猜想:也許有的人正在演講;有的人正在訪問;或許也有人到一小時車程之外的城區去購物觀光也說不定。天氣這樣好,實在沒有道理守在這個房子裏。但是,我自己竟然在安排得十分緊湊的節目當中,意外地撿到這一整個下午的空白。
午餐後,曾小睡片刻。真是有些不可思議,在臺北經常失眠的我,居然會跑到香港來午睡。大概是連日來天天會見各種各樣的陌生人,無形中增加的心理緊張,今天突獲鬆弛的關係吧。
午睡後,覺得精神爽朗無比,便在賓館內四處走動了一下,卻沒遇見一個人;連住在底層的陳嫂那肥胖的身影都看不到,遂上得二樓的這個陽臺來。
起初,我是站著憑欄眺望的。
有人告訴我:在那左右延伸而來的山巒之後,是灣外的海水;海水之外,更有遠山模糊;而在模糊的遠山之外,便是祖國的泥土。我從陽臺下的斜坡順序一路追尋過去,心想:拍打著這山腳下海灘的每一片海浪,應該也往返過大陸那邊的海灘才對。可惜肉眼的視力終究有限,即使像今天這麼晴朗美好的下午,都無法看到甚麼,所能捕捉到的,只是近水遠山,以及一些更遠處的想像罷了。
周遭安安靜靜。
這與我過去匆匆路過所見的香港,迥異其趣。前此,印象中的「東方之珠」,是熱鬧、擁擠、喧擾無秩序,甚至是虛有其表的繁華都市。真沒有想到,如今竟會有這一大片安詳的空氣圍繞在身邊。我捨不得辜負這個新發現,所以挑了這張椅子坐下來。
面對著汪洋一片,水外有山,山外有水,應該引起故國之思,至少也該有些甚麼感慨才對。然而,此刻當我專注於眼前的山山水水時,卻無著意培養正氣或玄思的念頭,只覺得無比鬆懈;於鬆懈之中,又似乎有些茫茫然之感。
這個時候的心境,連自己也莫以名之。好像在想一些甚麼,卻又說不出是在想甚麼,但心中分明不是空洞的;我知道有些情緒自心底深處冉冉升起,但又瞬即飄忽逸去;似乎在懷念著甚麼,然而更像是在忘懷著甚麼。這種心境該如何稱說呢?一時找不著適當的字眼來形容。也許可以說是遙遠,就稱做「遙遠」吧。
六十七年中秋後寫於香港中文大學雅禮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