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的,我又睡了一個失眠的午覺。有些朋友知道我擅長失眠,但那是意味子夜的輾轉反側。夜間萬籟俱寂,不能順利入睡,尚值得同情;但午覺而失眠,則是多此一舉,胡思亂想,更屬咎由自取。無論如何,使身體平臥,四肢放鬆,總是一種休息,有益健康;何況,我又喝過一小杯濃郁的咖啡,所以此刻感覺神明清朗,完全不像一個方才失了眠的人。
我走進屬於自己的小小天地——這間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微暗書房。為了節省能源,我給自己規定,日間只開檯燈,吊燈至少要到黃昏才能亮起。
桌面上,書籍筆記雜陳,只留小小一方空間。我猶豫了一下,不知該用什麼資料填滿這個留白。側頭看一看右壁上的月曆。那上面的各種記號顯示,這個月分內,有兩個學生的論文學位口試、一個學術會議的講評,以及一次校外的演講。那個校外演講的大綱已經擬妥,只須於前一天再溫習一次即可;兩個論文口試之中,有一個是自己指導,當無甚好掛念的,另一本學位論文,據說當事人尚在趕寫的最後階段,不知何時送來,又如何能於短時間內審閱完畢擬就試題?我在這兒緊張也無用。至於講評的部分,時間與地點都印製成表,早已收到,那上面甚至還排好了主講人及講題順序,只是論文也遲遲尚未到手,希望不至於像上回在南部開會時看到一位講評者在松山機場才收到文章,於飛往臺南的機艙內趕讀那樣匆遽才好。
看來,這個下午還是務正業要緊。
大學部的課,為著配合畢業班提前停課,康樂山水佳篇已大體講完。有一部分用講義取代授課,讓學生去自習。餘下二首臨終之作,除典故技巧的講解之外,最難處理的是詩人充滿予盾的性格與心理。每次講到這個問題,都不免低徊感慨。其詩也,富豔精工,其人也,侍才傲物,而詩篇與行迹之間的距離,最是難以常情衡量理解。關於「臨川被收」詩,陳胤倩說:「累仕之後,忽發此僨,誠非情實。然吾謂康樂胸中未忘此意,於其哀廬陵信之。」這樣的辯解,本身就顯示矛盾,比較難以令人信服。黃晦聞則說:「康樂於性理之根本功夫,缺乏修養,故不免推遷,無終始靡他之志,味窮達獨兼之義,於功名富貴,猶不能忘懷。是故山水不足以娛其情,名理不足以解其憂。學足以知之,才足以言之,而力終不足以行之也。」這個說法,或者可能從根本上來解析康樂一生悲劇癥結所在。
把這兩首康樂生命末期的作品講完,給詩人送終,這學年也將結束了。回顧一學年以來,這班專書的課,人數並不多,但正式選修的學生,加上一些零星出席的旁聽生,倒也始終維持一個局面;比起傳說中,日本已故漢學家青木正兒獨對一個學生,其餘皆蹺課,而那學生竟是自己兒子,要壯觀多了。只是,有時難免反省,未知學生們可曾從這個課堂上學得一些什麼沒有?幾回看到他們茫然的眼神,心底難免著急,唯恐自己的講解乏味,未足以引人入勝。何以這樣在乎學生的表情呢?也許他們只是偶然出神分心罷了,人人都有特殊的理由分心出神的,這一點,應予體諒才好。
我閤上謝康樂詩集和講義夾子,起身到飯廳去沖一杯熱茶。從前只喝冰水及咖啡,不懂得品茗,近年來逐漸喜歡喝茶,也許是年歲的緣故吧,稍微解得苦澀中帶甘芳的趣味。尤其午後書房靜坐,放置一杯熱茶於案頭,頗有些定心功用,而當閱讀略感疲憊之際。或寫作靈感困躓之時,更可藉細啜以為調劑。
再度回到書桌前。這次,我把洛陽伽藍記的各種版本及參考資料攤滿眼前。楊衒之寫這本書,頗具悲壯的使命感,其序文有語:「京城表裏,凡有一千餘寺,今日寮廓,鐘聲罕聞,恐後世無傳,故選斯記。」然而,斯記內涵甚廣,豈止為留傳寺院遺跡而已,更兼及於歷史興衰、故治葛藤,乃至風俗習慣、傳說異聞,文筆則穠麗秀逸,敘事則宛轉有致,耐人尋味。我六年前在香港坊間購得周祖模的校釋本,細讀後即覺興味濃厚。其後又陸續蒐集到不同版本,愈覺其價值非凡。兩年來,遂用為課堂上開放討論之用。這個學期,本擬暫停,但由於去年暑假裏偶然先後輾轉買到英文譯本(W.F.J Jenner Memories of Loyang)及日文譯註本(入矢義高譯註「洛陽伽藍記」),可供側面的參考,更湊巧的是,開學之前,適時得到香港中文大學楊勇教授以他多年心血的「洛陽伽藍記校箋」新書見贈,遂決定繼續與學生再讀一次此書。
洛陽伽藍記的正文與子注之分辨,為歷來治學者所最注意,然而各種版本均有其道理所在,亦有其自相矛盾之處,莫衷一是。在班上,我也引導學生注意及此,但我們更注重的是,楊衒之著述此書的心態與筆調等文學旨趣,以及歷史觀點方面的問題。書的內容分洛陽城內、城東、南、西、北,大體以一寺為一條。逐條討論下來,令學生仔細閱讀,慢慢摸索。由於可資參考的論著不多,所以我和學生一樣懷著誠惶誠恐的心理,必得戰戰兢兢準備充分,才敢踏入教室。至於有關古代的寺院建築與佛像藝術等專門的知識,僅憑文字想像,恐無法印象深刻,通常我會安排請專家放映幻燈片講解。
然而,一本記述有關北魏寺院的書,年輕人讀久了,也許會厭膩。前一陣子,上課的情形甚不熱烈,空氣窒凝,陷入低潮。那時,也是我自己家中多事之際,高齡的父親住入醫院,準備接受切除腦廇與否?正徘徊猶豫著。為此,散居各地的兄弟姊妹都飛回臺北。我奔走於課堂與醫院之間,應對人與事,憂慮又疲憊。但面對環坐的學生,便像是一個粉墨登場的演員,不容表露一己的歡愁情緒,只是偽裝平靜的結果,終於使我也感染到課室裏瀰漫的低潮氣氛,深為挫折感所浸蝕。記得很清楚,那天於責備學生之餘,回家後,自己竟然像一個打敗仗的士兵,頓喪鬥志,甚且萌生辭去教職的念頭。
不過,經過那次責備以後,學生們的讀書情緒似稍提高,堂上的發言與討論又復蘇;而父親的白髮雖已剃去,所幸緊急會診之後,決定不予開刀,已返家靜養。
我消沉的情緒,才又慢慢解散。
教書真是一個奇妙的行業。如果自覺準備得充分,教得有條理,甚至偶爾還有些許神來之筆,因而見到學生之間有振奮的眼神,下課之後,實在輕鬆愉快,覺得世界如此美麗,人生充滿信心!可是,有時候同樣用心準備,卻遇著學生沒精打采,絲毫不起共鳴溝通,便會越講越沒有興趣,為此,常會一整天都心灰意冷,消沉乏力。
環視周遭,自下而上,層層排列、圍繞著我的眾書,幾乎都與多年來教書的內容有直接或間接關聯。回憶當年選讀文學,本擬做一輩子快樂的讀書人,詎料教書的責任,以及對本業的敬重,卻逐漸把自己有限的時間與精力囿限於較小的讀書範圍裏,遂令「汎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的逍遙樂趣不復可得。經常也還是忍不住地買回一些閒雜書,然而明知還有太多的正經書待閱,便也只好將它們暫時擱置書櫥較遠的角落,做為寒暑假時的享受準備,然而,寒暑假則又往往不得不為某篇論文的寫作絞盡腦汁,致令時光空逝,好書塵封未動者頗不少。
至於坐在這個位置上,伸手可及處所擺列的、疊放的,盡是常用的工具書,或這個學期授課的相關書,或正著手寫作的論文的參考資料等等。這些書籍資料的堆放,看似雜亂,實則亂中有序,對我個人而言,即令停電,也不難摸索到一本所需要的書。
有時在書房裏獨坐良久,倒也未必是一直專心讀書寫作。譬如說,重讀遠方的來信,想像友朋的近況,也是很自然的事情;甚而什麼念頭都沒有,只是空白的發呆,也是人生的片刻。因為在這個寧謐的斗室內,我最是我自己,不必面對他人,無須偽裝,更無須武裝,自在而閒適。
自在而閒適的時光,可也最容易不知不覺地溜走。像現在,我已經從方才剛進書房時的專心一致,而逐漸變得分心出神起來。許是坐得太久,有點兒累了吧。
我站起來,看看紊亂疊放書籍和紙筆的桌面,並不想去整理;就讓它紊亂去吧。
天色已昏暗,我本想讓吊燈也亮起,可是並沒有走到門口去開那個開關,反而順手把檯燈關熄;於是,薄暮忽然就爬進我的書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