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中秋。
小時候,每年約莫過了中元普渡之後,便可以感受到從家家戶戶傳出來的一股騷動,年幼的我,其實也不知道大人們到底在忙些什麼東西,只是隱約中可以感覺到一種類似過年過節的氣味,不斷地在生活中散漫開來,漸漸懂事之後,我才曉得原來這股氣味是中秋節的味道。
「中秋月圓」對於眷村中的人來說,是含有特殊的意義的,我總是可以很清楚的記得父親在每年中秋節時老淚縱橫的模樣,那是包含著無法回大陸老家的怨恨,以及永遠也不能如廣告中所說的「月圓人團圓」的遺憾,因此,每當中秋月餅的廣告開始頻繁地在電視中出現時,家中的那一台老大同電視機,總是會沒由來的遭到禁播的命運。
隨著月亮的變化,眷村中的叔伯阿姨們,就像受控於月亮的狼人般進行著他們的工作,平時這些如得了老年痴呆症的長輩,突然間就像吃了大力水手的波菜,變得身強體壯、神智清醒,或準備包月餅的餡,或聯絡烤月餅的師傅,非常有默契地各自動員了起來,彷彿他們的存在只是為了迎接中秋這一天的到來。
我生長的那個眷村與別的眷村有一些不一樣,我並不清楚其他地方的眷村是否也有類似的儀式?但是至少在屏東,我知道其他的眷村裡,似乎沒有如同我們那一個眷村裡有祭拜「月娘」的習俗,而祭拜日便是中秋節當天,這是父親告訴我的,每當我問到這件事情的由來時,眷村中從來就沒有長輩會像平地社會一般,會興緻勃勃地告訴小孩子這個節日的由來?或是為了祭拜誰?有什麼故事等等,反倒是一改平常慈祥的臉孔,板起難看的撲克臉威脅小孩子說:「別問太多,否則會有麻煩!」那是在六○年代的時候。
愈接近中秋,眷村中的氣氛便愈發緊張,我常常可以在半夜起來尿尿時,聽見一聲接一聲的嘆息回盪在村子裡,剛開始我還以為是鬧鬼呢!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半夜睡不著的叔伯們,聚在廣場上聊天感慨的聲音。隔日當我歪著頭詢問父親這件事時,一向沉穩的父親,突然發狂地抓著我瘦弱的肩膀,十分緊張的問:「妳聽到了什麼?妳有沒有有聽到什麼?」嚇得我只有眼淚鼻涕在臉上四處亂竄,全然已經忘了小腦袋瓜裡還剩下些什麼,要不是母親及時趕來勸阻,我真的懷疑失去理智的父親是不是會將我殺掉?這件事情過後,我有整整三個月的時間不敢和父親交談。
後來經過了許多年許多年,時間長到使我從一個黃毛丫頭成為人妻、人母,台灣封閉的政治生態也改變之後,我才從父親的口中斷斷續續地知道一些事情的真象。原來,早在我出生之前,也就是剛光復時,台灣的歷史上曾經發生過一件大事,那就是目前社會上所熟知並熱烈討論的「二二八事件」:從小在眷村中長大的我,就如同所有在台灣教育體制嚴格保護下的台灣人一樣,未曾聽過這件歷史事件,所以當我第一次從父親口中得知時,的確讓我嚇了一大跳,然而,更令我震驚的是父親竟然曾經坐過牢,原因正是因為「二二八事件」的延伸——白色恐怖。
患有嚴重的政治恐懼的父親,在一次無意中,洩漏出他曾經坐過牢的事情,我原本以為是因為污名感作祟,所以使得他不願意多談那段過往,而我幼稚的心靈在這件事曝露出後,曾經使我遭受到了滿巨大的撞擊,當時的我認為,會被捉去坐牢,一定是作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因此,我有好一陣子不太搭理父親,現在想來,父親所受的傷害一定更大吧!
每年的中秋,眷村中的氣氛是肅穆而悲傷的,我一直以為,是因為這些遠離老家故土的父執輩們,過度思念大陸上久未見面的親人所致,然而,始終令我不解的是,除了全村的人都會參與祭拜外,各家還會在此時募捐金錢與生活用品,固定送給村中的幾戶人家,幾戶人家的共通點是:家中都沒有男主人,而且每年祭拜時,他們的哭聲一定是最大的。
眷村的沒落就和居住在其中的老兵一樣——不死,只是凋零。七○年代中期,眷村內曾經有過一陣子大遷移,我們家也捲進這場搬家風潮中,父親草草地收拾起他賴以為生十數年的豆腐工具,毅然決然地帶著我們一家人,跟著另外一個戰友家庭遠走台中市,一個陌生從未到過的城市。離開眷村,不可避免地也放棄了許多眷村的傳統,尤其又是在一個滿是台灣人的村子裡,惟獨祭拜月娘這個習慣一直不曾改變,這甚至也是父親臨終前惟一念念不忘的事情。
「那一年的中秋節,村子裡的男人幾乎都被抓了,我也沒有逃過,半夜裡來了四輛軍車,一堆阿兵哥荷槍實彈的到每一家找人,我們都是從大陸一路打過來的,什麼場面沒見過,但是,那一次真的把我給嚇到了。全村的男人大概都上車了,我只聽到一聲:『走!走!走!』車子便拼命的往前跑,從半夜走到天亮,沒有任何人開口講話,後來才知道到了高雄。」這是第一次父親對我口述他被抓的過程,沒有頭沒有尾,我完全沒聽懂他在說些什麼,只當他是酒後說醉話。
「其實那時候心裡早就有數了,因為早就有風聲傳出來了,好幾個附近的眷村已經都被抄了,被抓是遲早的事情,讓我不服的是,我們都是從大陸就跟著軍隊,『忠心』二字還須要考驗嗎?為什麼要這樣對老戰友呢?人心啊!」說著說著,父親的臉上早已爬滿了眼淚,我仍然不知道他在傷心些什麼?之後,一直到我升高中,父親不曾在我面前提過這件事,持續的在中秋節時祭拜月娘和匯款到眷村,我幾乎都快要遺忘了這些事情,直到我高中時發生了一件事,才讓父親的情緒再度爆發出來。
高中三年級即將畢業的時候,應教官的要求,全校三年級都「被迫」入黨,由於我是在眷村中長大的,又是外省子弟,觀念上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因此當教官要我填寫「黨員資料」時,從沒有產生過一絲絲的遲疑,連向父親提都沒提,畢業前夕,全校三年級在一位教官的主持下,在學校的禮堂中完成了入黨宣誓的儀式,當時的我還有一股「肩負神聖使命」的責任感,放學後,我迫不及待地將綠色的新黨證交給父親,直覺的以為他必定會以我為榮,沒想到父親在見到那張黨證之後,居然在盛怒之下將黨證撕成碎片,什麼話也沒有說,「砰」的一聲將房門關起來,那天晚上再也沒有出來過。
隔日,父親押著我,騎了二個小時的摩托車送我上學,我不知道父親想做什麼?到了學校之後,父親直接將我押往教官室,父親漲紅的臉明顯的告訴教官「我在生氣」,他大概以為是我做了什麼錯事,父親一定是來要求校方嚴加管教的,於是教官陪著他那一張少見的笑臉說:「別生氣,別生氣,孩子嘛,怎麼不會犯點錯呢?」誰知道教官的話還沒完呢,父親便大吼一聲:「我的孩子沒錯,錯的是你們這些王八羔子,叫你們的主任教官出來。」這子下,不只教官愣住了,連站在一旁畏縮的我也不禁愣住了,此時,父親如獅吼般的叫聲,把隔壁間的訓導主任也叫來了,情勢在一瞬間變得緊張起來。
半小時後,父親、主任教官、訓導主任和我,正襟危坐地在校內的輔導室裡,父親從頭到尾都只有簡單的一句話:「不要我的女兒入國民黨!」無論是誰詢問他原因,包括主任教官或是訓導主任以及學校的輔導老師,父親全部一概相應不理,並表明不辦退黨就不回家,就這麼僵持了大約二個鐘頭,大家都明顯的失去了耐心,最後是主任教官的一句話激怒了父親,才結束這一場漫長荒謬的對峙。
「不加入國民黨,難道你是共產黨啊!」這一句話說像晴天霹靂般地對著我及父親而來,始終在一旁沉默的我,從來沒有想到事情會鬧到如此嚴重,心中當時只想著:「早知道會這樣,一開始告訴父親就好了。」而且還十分不諒解父親為何要將事情搞到如此不可收拾,簡直就是迂腐嘛!這個念頭剛想完,父親赫然站了起來,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嚇得主任教官頓時噤住了聲,「是你們國民黨不要我的,是你們國民黨叫我走共產堂的。」說完,父親拉著我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到了門口,他突然恨恨地轉過身來丟下一句:「我是政治犯,你們自己考慮要不要讓我女兒退黨!」
這件事情過後,父親整整大醉了一個星期,我也被父親禁止上學一個禮拜,每天父親便重覆著這幾段話:
「沒有審問、沒有問話,我們二十個人關在不到二坪的房間裡烏漆抹黑的,誰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每天都有人被拖出去再也沒回來,我們都以為是被放回去了,後來才知道是被槍斃。」
「有一天,我和另外十個人被帶出去,走到一個小房間裡,一個看起來像法官的人高高地坐在前面,還沒站穩呢,就聽到那個小唸著:「……以上十人以通匪罪名判惟一死刑!拖下去。」聽到這裡我已經昏死過去了。」
「那天晚上,半夢半醒之間我被塞毛巾、綁手腳,等到知道事情的時候,人已經被綑在麻布袋裡,丟上了直昇機,當時我心裡居然只有一個想法:「又要過中秋了,不過,這輩子再也吃不到月餅了。」想完之後,我聽到「噗通!噗通」的聲音,算到第六個我也被丟下去了。」
「沒有人會願意活在那個年代……。」
我終於知道父親為什麼每年中秋要祭拜月娘了,其實他並不是要祭拜嫦娥,他及其他眷村中的叔伯們要祭拜的,是在中秋那夜被抓走卻不知死因的老戰友們,那一年的中秋節是他們共有的記憶,於是,這一群僥倖沒死歸來的老兵們,私下約定好以中秋節作為公祭日,以懷念那些生死未卜的朋友……。
父親十年前因為腦溢血突然過世,逝世前,已經無法言語的他,仍然掙扎著要說話,我們都以為他必定是要交待什麼重要的事情,無不想盡辦法要明瞭他的想法,尤其是母親,數十年來她與父親的感情,以及依賴父親的程度,是我們做子女的無法想像的,因此母親認定父親的遺言一定是要交待給她的,沒想到,父親用盡了最後一口氣所留下的話居然是:「中秋節別忘了拜月娘和匯錢!」這句話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遺言,卻讓母親當場昏了過去,妹妹們沒有人懂得這句話對父親的重要性,我想,大概只有我和母親以及父親那一群老戰友才能理解其中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