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在作田野調查的時候,總會在部落中見到一群群的「喝酒團體」,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甚至是青少年的喝酒團體,三三兩兩地散佈在部落中的各個角落裡各自為政,討論著專屬他們圈子裡的話題,不屬於那個年齡層或身份的人,一般是很難介入其中的;難怪,看在不熟悉原住民文化的人的眼中,總是容易惹來一陣非議,以為原住民就是個愛喝酒的民族。
已經不記得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曾經從一位排灣族老人的口中,清楚地聽到有關原住民喝酒的「規矩」。
「我們不是從以前就這麼愛喝酒,至少在「中國人」來以前。因為我們種小米,能收穫留下夠吃的並不多,更何況是拿來做酒呢?所以囉!我們對於辛苦耕種得來的小米所作成的酒,自然是不輕易浪費的呀!哪裡會像現在這樣,糟踏十幾二十塊就能買到的爛酒?而且,年輕人是不能隨便喝酒的,除非他有什麼特別的功績,否則年輕人是只有在一旁倒酒的份。現在,一點兒喝酒的規矩都沒有了,還有年輕人向老人要酒喝的呢!」老人家感慨地說著。
的確,細細地思索這位老人說的,實在是不無道理啊!
在漢人社會的報章雜誌上,敘述原住民酗酒的消息時有所聞,就像每天都會發生車禍一般地平常,這幾年被報導的情形更是與日遽增;我總是很容易便會在應酬的場合裡聽到這樣的對話:「啊!山地人哪一個不會喝啊?你們連剛出生的小孩都是用啤酒餵的,不會喝?騙誰!」,在漢人的刻板印象裡,原住民與酒幾乎是已經劃上了等號,但是卻顯少有人知道,其實原住民喝酒是有一套規律的,至少,在我的部落裡是如此。在真正回到部落做田野調查以前,我必須舉雙手承認,我自身就像一般的平地漢人,曾經嚴重地曲解族人喝酒的定義,就如外人以「酗酒」來解釋這個現象;直到回歸祖靈的懷抱以後,我才後悔自己曾經是如何地誤解了族人。
記得有一回,家族裡為了某件事情舉行家族會議,在一陣喧擾的討論之後,終於在外祖母的主持下,將家族成員依其職司分成小組,各自繼續進行討論,就在這個時候,家族裡有人提議要去買酒,一聽到這個建議,在家族中輩份屬最小的我,卻一反常態地大喊了聲「為什麼」?隨即我便可感受到銳利如箭般的眼光,自房間四處朝我飛奔而來,母親嚴厲譴責的目光,更是突破重重包圍,毫不留情地直射我虛弱的心臟,當時,我真希望能有副像「機器戰警」一樣強壯的盔甲穿在身上。儘管如此,倔強的我仍然不肯向家人道歉,因為長久以來背負在身上的「喝酒污名」,強壯了我的膽子,我用顫抖的聲音詢問家人:「為什麼一定要喝酒呢?你們難道不知道平地人都叫我們山地人作「酒鬼」嗎?不喝酒我們不是一樣可以把事情談好,為什麼一定要像平地人說的那樣呢?」說著說著,伴隨著微弱聲音的結束,不爭氣的眼淚卻如潮水般地不斷湧出,直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當時反叛家族的力量從何而來?
原本聒噪不休的屋子裡,突然全都靜了下來,嚴肅地令人不敢呼吸,慢慢地有些蟋蟋唆唆的聲音出現,有的長輩責怪我沒有禮貌,有的長輩數落母親沒有教好孩子,有的人說我在外面待太久了,忘記自己是「排灣」了……,但是,權力最大的外祖母依然沒有說出一句話,儘管家人各有紛爭,卻仍耐心地等著她說話;至於買不買酒?各小組自己決定:就這樣,一場家族風暴在外祖母的威嚴下解決了。
當我憂心忡忡地跟在母親身後來到外祖母的房間時,我其實已做了許多各種最壞的猜測,也許是痛打一頓;也許是一個月沒有生活費;也有可能是寒暑假泡湯了;但不論如何,我仍決定要將我在漢人社會所聽到的一切告訴外祖母,沒有多久,外祖母寒著一張臉姍姍地進到房間,母親用母語快速地向她訴說著,我在一旁猜想,大概不外是道歉之類的話吧!因為我聽不懂母語。沒等母親說完,外祖母大手一揮,要母親出去房間等候,只見到母親像隻鬥敗的母雞垂頭喪氣地離開。
「為什麼不准叔叔、阿姨們喝酒?」情緒激動的我聽不進任何話,卻因此讓外祖母重覆了二次這個問題,我才聽清楚。
「因為我在平地讀書的時候,大家都叫我們酒鬼,可是我沒有喝酒啊,為什麼他們也這樣叫我呢?平地人說只要我長大以後也會像大人一樣,每天喝的醉醺醺的,一百塊就被壞人賣了,我不要這樣,我也不要平地人叫我們酒鬼。」我幾乎是哭著說完的。
「妳知道我們「排灣」為什麼要喝酒嗎?」在母親離開後,外祖母以不甚流利的北京話吃力地問我。
「不知道。」我用手臂將殘留的眼淚擦乾凈,在外祖母沉穩的聲調中,我漸漸地緩和了情緒,並且期待著外祖母的答案。
「以前我們喝酒是為了慶祝,慶祝耕種穫得的小米除了夠吃以外,居然還有多餘的可以用來釀酒,所以我們感謝天上的祖先,讓部落有豐收的一年。但是,那並不表示,族人就可以因此亂喝酒或是喝醉酒,部落裡有部落喝酒的方法,只是時代變了,「排灣」的年輕人被外人給教壞了,並不是「排灣」天性就愛喝酒,妳懂嗎?」外祖母用母語一口氣說完,還好是外祖母的妹妹即時衝進來打斷,並從頭翻譯給我聽,我才知道原來外祖母有這麼好的口才。
「不要輕視妳的族人,喝酒不是壞事,全看妳自己怎麼喝?能節制,就是「排灣」;不能節制,不就是個平地人眼中的酒鬼嗎?」自此以後,外祖母沒再因為此事責罰過我,但卻也從此不再告訴我一切有關酒的事情,一直到我成人之後。後來,過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已經結婚、生子、而且也會喝酒之後,我才慢慢地能夠自外祖母當年所說的話中體會一二。
的確,每每當我作田野調查時,從某位老人家口中得知原住民對酒的崇拜之心後,我就愈發能夠感受到外祖母對於酒的感情,並非是一般人用「喝酒」地字所能形容的。原住民與酒,早已經遠遠地超越了字面上的解釋,也不是「酒精」、「化學成份」等名詞能代表,誠如外祖母所說的「能節制,便是「排灣」;不能節制,便是酒鬼。」而如何成為「排灣」,我想這仍是我繼續要努力的,至於如何看待原住民與酒的關係,孰是酒鬼?孰非酒鬼?那已經是我所能解釋或掌控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