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老女人興高采烈的聚集在一起,為著即將的演出正換著一襲襲華麗鮮艷的阿美族服飾,換衣間裡不時的傳出老女人們肆無忌憚的笑聲,我好奇的走過去一看,原來是這群老人們正在互相捉狹,嘲笑彼此的身材、皮膚,因為經歷了早年的過度勞動、生育、年齡……等,這許多人生中不可避免的紅顏早已是佈滿了無情歲月走過的痕跡,吹彈可破的皮膚也不知替換了多少角質層的眷顧,宛如樹木的年輪一圈又一圈的覆蓋著,會不會傷感或擔心?我問她們,「哈!哈!哈」一陣大笑沒有答案,老女人們的眼睛卻已經蓋上了一層薄霧,仍繼續著手中準備演出的工作。
「這是我ina(註一)教我的圖案,還好有記起來,不然像她現在已經走了,我都不知向誰學了,漂不漂亮?以後我也要教給女兒。」一位vai(註二)興奮的拿著她以時間和經驗精心製作的衣服在房間裡四處炫耀著。「……我這件也是,我是去問了好幾個老人才問出來的,可是這個顏色好像太紅了,會不會呀?」「不會不會,人老就是要穿紅一點嘛!」又是一陣哄然大笑,互相媲美的詞句此起彼落,有消遣也有誇讚,彷彿這是一場服裝的選美大賽,真是一群快樂的老女人啊!一回頭,我不經意的瞥見坐在角落不說話的vai,「她怎麼了?是旅途太勞累了?還是相著東海岸的部落呢?」我的心中浮起了問號,找個時間和她聊聊吧,我這麼想著。排練休息的中場時間,我慢慢的踱到vai的身邊,探問她心事,vai的眼眶還沒等到開口說話就已經紅的像隻小白兔,「我擔心作的衣服沒有人穿啊!」她終於說出了心底最放心不下的事。
「希望女兒變成有用的人,小時候我就把她送到了遙遠的山下城市去讀書,就像現在平地流行的小小留學生一樣,我們在山上擔心的吃不下、睡不著,女兒每次回來卻總是只記得外面的社會多好多好,怎麼怎麼漂亮,我心裡想:反正不要她像我們這一輩一樣,永遠住在山上,不知道外面是什麼樣子。但是自從和這一群好同學在一起以後,我們常常練習Amis(註三)的歌,跳我們Amis的舞,每多唱一次我的心就愈來愈難過,每跳一次舞我就覺得像被祖先打了一樣,因為我知道,女兒將要在我這一代學不到祖先留下來的歌舞了。就像以前我的ina常常會教我作衣服的技巧和圖案,但是我現在再怎麼用力做也沒有用,因為我女兒已經像天空的小鳥一般,飛的好遠好遠,往那個山下的城市飛去了,不知道甚麼時候才回來?誰來穿我織的美麗衣裳?」
就和往常我會遇到的情形一般,vai張著那雙原住民特有的大眼睛,滿懷期待的詢問我「怎麼辦?」時,我也只有別過頭去,讓自己不爭氣的眼淚流下,而說不出一句話,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去向一位原住民的老人解釋,這一切不該是她所應去承擔的責任,卻莫名奇妙的落在她或她的同伴身上,如果我說這一切都是因為強勢文化的入侵、是因為資本主義的必然性、政策的不當、或是族群的命運,因此造成了原住民的老人必須要將自己的孩子,一個接一個往平地社會送,只為了可以受更好的教育?卻因而忘記了自己的母語,祖先的文化,我真的懷疑她是不是能懂得?我又要如何告訴一個原住民的老人,能受教育已經算是幸運的了,還有更多的、和我們流有同樣原住民血液的人,為了生存,必須被迫離開自己熟悉的部落,到一個沒有山、沒有水的城市裡,作著危險性高、勞動力大的工人,沉重的家庭負擔、妻子小孩的溫飽,甚至不允許他們有發生任何意外的機會。相較之下,這vai或許還算是幸運的吧,我只能這樣安慰她也安慰我自己。
我在這群可愛又快樂的vai們的練唱聲中離開,心裡想著那隻飛離部落的女兒,「不知道還有多少原住民的小鳥們迷失在這個灰暗的城市中?也不知道有多少的原住民族人在沒有泥土的水泥地上,辛苦的揮汗工作著?」想著想著,這個城市的天空似乎愈來愈陰沉了。
註1:ina,阿美語,母親的意思。
註2:vai,阿美語,祖母的意思。
註3:Amis,阿美語,阿美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