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綿綿的二月上旬,當我正在煩惱著一堆待洗卻又無處可曬的衣物該如何處理的時候,遙遠的娘家來了一通電話,一拿起話筒,母親機關槍般快速又富侵略性的語言,霹哩啪啦地竄進我的耳膜中,使得我不得不將話筒拿開,儘管隔了約有三十公分的距離,我仍能從話筒中清楚地聽到母親的陳述,原來,是我那七十一歲的外婆和小外公吵著要離婚,這事非同小可,難怪母親會緊張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了。
外婆和小外公是相戀在兩年前的秋天,記得在他們的戀情尚未曝光以前,曾經有一段時間,外婆總是在吃晚飯的時候,趁著大家不注意,偷偷地將桌上的菜一塊又一塊的挾到碗裡,然後又在神不知鬼不覺的狀況下(當然,這完全是外婆自己所想的,我們在一旁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好拆穿罷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倒入早已安排在她大圓裙上的布巾中,等到每樣菜差不多都被她掃蕩到剩下一半時,她就會煞有介事地擦擦嘴巴,然後以她大家長的氣勢宣布:「我吃飽了,你們慢慢吃。」留下滿臉狐疑的我們,瞪著桌上的剩菜,不知該如何下箸?害得從沒有吃消夜習慣的家庭成員,在那段時期中,總是會在午夜十一、二點的時候,不約而同地爬起來找東西吃。這種詭異的「晚餐症候群」,大約維持了有三個月的時間,終於在掌管家計的阿姨宣布說,家庭的飲食開銷比往常高出三分之一,才決定找來身為長女的母親召開家庭會議,並邀請外婆「列席說明」原因,在眾多子孫眼神的逼供下,外婆才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出:「我在和某某人談戀愛,我們約好每天晚上帶菜到山上聊天、看星星。」語畢,外婆突然站起來,兩手扠著她的水桶腰,瞪著銅鈴大的眼睛問:「不可以嗎?」然後,丟了兩棵檳榔到嘴裡,沒等任何人開口,就氣沖沖的走了。
最後,家族在拗不過外婆的固執下,決定為他們兩位老人家舉行一場簡單的婚禮,母親本來是希望殺幾隻豬,分給兩家的親族,等於是向部落宣告兩家的姻親關係,沒想到,一向頗富創意的外婆,拒絕了母親的作法,她只要求我們準備一桌豐盛的飯菜,然後和小外公手牽手地上山與眾老友分享去了。而這一群老朋友,竟然是與外婆一起長大卻提早離世的幼時玩伴。
小外公是個沈默溫和的老人,之所以稱他為「小外公」,是因為他是外婆的第三任丈夫,不論是從排行順位或是年齡來說,他都可以算是「晚輩」,「小外公」的名稱就是這麼來的;外婆與小外公兩個人的年齡加起來,已經超過一個世紀還有餘,再加上當初他們的戀情浪漫的程度,絕不遜於現代坊間流行的羅曼史小說,因此在乍聽到母親的來電時,的確令我嚇了一大跳;透過母親傳來的訊息,才知道原來是一向安靜的小外公有個奇怪的習慣,那就是他每次喝醉酒之後,總喜歡拉著人嘀嘀咕咕地說個不停,非得要等到他酒意漸醒,才會慢慢地回復到原先沈默的個性,不過,被強拉著聽他講話的人早已經累得不支倒地了,我猜想這大概與小外公長期的壓抑自我有關;外婆不是不知道這個習慣,只是兩年下來,再習慣也會有厭倦感,而我的外婆又偏偏是個自我意識極強的女性,當她覺得有被壓迫的感覺時,便會像個爆炸的氣球炸得人體無完膚,這回,小外公可真是踢到鐵板了。
應母親的要求,我以飛快的速度趕回部落,因為照母親的形容,外婆已經和小外公鬧得不可開交了;在傍晚時分,我終於回到離開有半年時間的部落,還沒進到家門,就已經聽到外婆連珠砲似的咒罵聲,頻率之高足夠震破脆弱的耳膜了,到了前院,我見到滿臉委屈的小外公坐在家屋旁,眼光隨著焦躁不安的外婆移動,靜靜地聽著外婆編派他兩年來所有的罪名,那個神情,非常類似我在泰雅部落所見到飽受婚姻暴力威脅的泰雅女性……我試著撫平外婆激動的情緒,沒想到外婆突然拉著她自己的耳朵,講了一大串排灣話,對於我這個從小在外面長大的孫子,聽不懂母親的話一直是我心底最大的隱痛,所以面對外婆這突如其來的一串母語,我實在是無能為力,只好向坐在一旁的母親求助,沒想到,母親早就笑得在一旁打了好幾個滾,等到母親好不容易順了氣,我才聽到了母親的翻譯,這回,換我笑得在地上打滾了,原來,外婆剛剛說的是:「不是我想離婚,是我的耳朵想離婚,我的耳朵告訴我,它已經受不了他(指小外公)的囉唆了!」
經過三天全家族出動的結果,外婆仍然堅持她的原意,並不斷強調是「耳朵想離婚」,最後仍是讓可憐的小外公背著他的包袱,一步一回頭地離開外婆所屬的「利格拉樂」家屋。近來,住在部落的小妹得空到中部玩,東聊西聊中得知,小外公婚變後的這兩個月,每天依舊準時地回外婆家探望外婆,並不時的留心家裡是否缺少什麼家用品,只要在他的能力範圍之內,小外公總是會偷偷地準備好,「不小心」的放在家中的顯眼處,當他見到家族裡的人拿去使用,他的臉就會出現難得一見的笑容,好久好久都散不去……只是,外婆見到他,仍是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模樣,而且還總是少不了一陣數落,聽在耳中,讓我這個現代女性不禁感嘆:這樣的男人已經不多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