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否也有這樣一個新奇可喜的經驗?
-雨才停,簷頭,枝梢,猶有雨點滴瀝,為了貪愛那一絲晚涼,你站在臨風試舞的芭蕉樹下,大滴的雨點,稀疏地落在你的頭上、額際,突然拍的一聲,一隻綿軟、微涼的蝸牛,不經意地一交跌到你祼露的手臂上,你不妨把這不速之客托在你手裏,低下頭仔細審視,那一雙小旗杆似的觸鬚,會輕搔著你的下頦,使你忍俊不禁,輕笑出聲。你會覺得,那透明、玲瓏的小動物,竟充滿了你所希冀的溫情。也許一天世路上的荊棘,刺痛了你的手腳,心上覺得委屈,眼裏滿是酸淚,偶而轉睛向地上一望,湊巧一朵小小的地丁,凝著紫色柔媚的眼波,向你多情的存問,那一點點金色純真的心,不大不小,正好承接你那一滴淚珠。此刻,你破碎的心靈,立刻感到無限的安慰,與無名的逸樂。覺得生命得到了實證,生活有了憑依。桂冠詩人華茨華斯(Wordsworth)說過;最不起眼的花朵(the meanest flower)也會感動你的心靈。
尋找情感的寄託,心靈的熨貼,正不必到仙袂飄舞的高貴仕女當中,那正是到砂漠田中淘金的愚舉。一隻不知名的鳥雀,一個牧牛的小孩,賣菜的老嫗,到往往是蘊藏情感最豐富的寶庫呢!
朋友們都知道我是個熱情的人,但上天卻使我的情感受盡了折磨。在人間的情感連鎖上,如今我是脫了節的一環,父親逝世,老母遠離,更可怕的是,在一次的變亂中,我失去了結婚未久的丈夫!在為情慾亂絲所纏繞的世界上,我成了「月明星稀」的人物!身邊沒有家人關懷我,我也無需關懷任何親人。我所有的,只餘友情。朋友們都發出同情的慰語:「你呀,你真成了『無關』一身輕了。」
雖然如此,但在情感上,我仍未陷於極端的貧乏,我仍然有著一堆回憶,一朵朵溫情的火燄,仍然在同憶的壁爐裏閃著微光。
瑪克西斯‧比爾朋(Max Beerbohm)說過:「記憶如橄欖,越咀嚼越覺其味無窮。」允許我在這細雨滴瀝、一室燈昏的薄暮,為你打開銀色的記憶像冊。
容我指點你,在那一堆亂石中,是那座美麗的石頭城,我特別珍愛這「山城之頁」,因為鑲嵌在上面的,正有華茨華斯所說的,一朵不起眼的花朵-一個平凡的小靈魂。
我永遠忘不掉那山城,山城中我每天走的一段路-由七星崗,經棗子嵐埡到張家花園的一段路。-路邊是一道圍屏似的高山,山上,時時傳來清脆的斧錘聲,一股炸開防空洞用的火藥氣息,在雨濕的空氣中散佈開來。應和那清脆的斧錘敲聲聲,每有一道山泉細流,喧嘩著沖潑而下,把山腳細碎的黃花,濺得寒星似的霎眼……浮現在這清麗的景色之上的,是一個黑臉膛大眼睛的小男孩,手裏捧著一碗硃紅色的辣椒麵條。離開山城日久,這小身影在我記憶中更增深了色度-
當年在山城那個報舘裏,我膩煩了那剪刀漿糊的內勤生涯,恰巧遠征軍慰勞團出發,我便客串了一次外勤。
同來後,我們女職員宿舍屋簷下,多了一個小把戲,-一個矮小的川娃兒-著了一身淺藍土布衫子,正捧著一碗辣椒末染成硃紅色的麵條在大嚼,小臉上,是一雙炯炯的眸子,為那黑黝黝的宛如荒山的小面孔,燃了兩把熾烈的野火。
同事琴告訴我,是新找來的小工友。
我看看那孩子的面相有趣:「你們那兒找來這一個小妖似的人物。娃兒,來給我打盆面水。」
那孩子■趄著走來,兩把野火似的明亮眼睛,有幾分膽怯的霎閃著。
我問他:「娃兒你叫什麼名字,好聰明的模樣,今年幾歲了?」
「我叫王萬年,十二歲。」
我嚇了一跳,十二歲,卻是這麼「短小」的身軀,這般「偉大」的名字!
「哪兒人呢,家裏有什麼人?」
「合江人,父親死啦,我們開的店,叫一個姓孫的給霸佔啦,媽媽沒得飯吃,送我出來做工。」
他說完,拿起屋角的面盆出去打水,相形之下,那面盆比他那小小的面孔大得太多了。
同事們都喜歡他,因為他人小,生性乖覺,模樣滑稽,所以,往往成了大家打趣的對象。琴會打拳,閒了教他兩手,告訴他那叫「猴拳」。
琴在沒事時便叫他打猴拳,他短小的身體半蹲下來,兩手朝前面亂抓,肥胖的小臉腮,也隨了臂部出力動作而搐動著。他的小嘴緊閉,一雙野火似的大眼睛,燃燒得更亮。真像一個小小人猿,在原始荒林裏,抓尋著菓物。
有一天琴在我房裏閒談,大家覺得口渴,便喊王萬年去買橘柑,半晌,他挺胸突肚的拿了五枚黃澄澄的橘柑進來,琴順便說:
「萬年,打套『猴拳』給我們看好吧。」
他聽了,小臉變得通紅,小身軀不自然地擺動了兩下。身體才半蹲,兩條手臂剛剛向前一伸,突然,變成了燈節的花炮,自那黑色的小棉褲腰裏,爆跳出火花似的三枚又紅又大的橘柑,比他適才放在我們桌上的大得多。大家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小東西,想不到你還有夾帶!」
他的面色由紅轉白,那隻炯炯的眸子,也變得光彩黯淡,他緩緩直起來,怔怔地看著我,恰像一隻受驚的雛鳥。
我覺得義不容辭,(那兩隻眼睛明明在無聲地向我求援呵!)只好出來替他解圍:
「好了,萬年,沒關係,你拿去吃吧!」
他默默地撿起了地上滾到各角落的橘柑,向我感恩地鞠了一個大躬。
在他鞠躬之頃,我看到社裏才為他發的新冬衣棉褲前面,已經破了,露出一堆亂絮,一定是因為這小東西平日愛爬樹為枝椏掛破的。
我自抽屜裏拿出針線:
「王萬年,去縫縫吧,會不會?」
「會,會。」他很不自然地伸出小小黑手,接過針線。
過了一會兒,他送開水來。棉褲已是修整如新,真個是「天衣無縫」,看不出補裰的痕跡。我心裏想,別瞧人小,倒蠻能幹。他一轉身提著大鐵壼出去,啊,原樣的那一堆亂絮又出現在他褲子的後面,原來這小東西把褲子倒轉穿起來,自己看看蠻好,也就算了。我笑著想,這總比寓言中成年人把自己的「過失袋」掮在肩後,把人家的掮在胸前的好些。
過了幾天,有個同事因他送信遲回,申斥了他幾句,(大約他在路上又去看「過兵」。)小東西的脾氣也翻了。無論如何,非要辭工上路不可。回到他睡覺的廚房,把他的行李-一些破布條樣的東西,用細麻繩一綑,往肩上一搭,泥污的小手揉著眼,畫了一臉花蝴蝶,滿臉是縱橫的黑淚。那年重慶冬季,格外寒冷,我試著勸阻他回來:
「萬年,不回去,還是留下吧,天這麼冷,你到那兒去呢?」
他好像早已打好主意,倔強地搖搖頭。我倚著樓欄杆,看那黑衣的小身影,蹣跚地消失在銀白細碎的冰霜中,心頭一陣悵惘,好像失掉了什麼。
過了半月光景,一個灰衣婦人伴送王萬年來到我的宿舍,只見那小東西面色蒼白,頭頸像抽長了幾寸,頭髮毛毿毿的,好像許久未修剪過。原來他離開報舘城外編輯部後,就跑到報舘城裏的發行部,去做報販,每天剩了錢,便在臨江路和一群小頑童擲骰子,以致消瘦不堪,幾乎病倒。
來的婦人是他的母親。眼睛紅腫,一臉老實忠厚的神氣,苦苦哀告我,無論如何,要設法收留他這個獨子,任他長此流落放蕩,他一定會死掉的。她聽見兒子說過,我是最喜歡他的,因此要求我來收容他。
從此我把他留在身邊,成了我個人的親信,他只助我料理一些瑣事,或出去跑街買買東西。天真的小孩,也把無限真摯的依賴之情,給了好意收留他的人。
有一天報社同人開同樂會,我因事遲回一步未及參加。回來后,小東西為我開了房門,捻亮了燈,雙手捧了點東西,畏畏縮縮的放在桌子上說:
「張先生,這是為你留的。」
「留的什麼?」
我掀開那微有氣味的灰色抹布,下面是一個剖開的柚子。本是大家開會時吃的,他卻挑了這個格外新鮮的給我留了。看到他那滿臉誠懇、高興、期待著我「忘形大嚼」的神氣,我覺得站在我身邊的,正是一個小小的「母親」,只有忍耐著那衝鼻而來的抹布氣味,吃下去兩大瓣微酸的柚子。
那時日軍已是強弩之末,但猶做著困獸之鬥,常常空襲重慶及附近的縣份。我是個夜間工作者,每個上午,需要酣眠。但重慶的晴天,每每在早晨便是赤日當空,正是敵機欲來之時。王萬年每個上午,總是站在樓頭,聚精會神的為我注意情報,一有動靜,他便高聲來呼喊:
「張先生,預行警報了,掛了一個紅球了。」
「張先生,空襲警報了,掛了兩個紅球了。」一邊嚷著,便撞進門來,第一著是先到我的床下,拉出我那唯一的小黑箱,頂在頭上,搖搖擺擺,下樓而去,毫不慌亂的走進那陰暗潮濕的防空洞。一對黑黑的大眼睛,牢牢地盯住那隻小黑箱。他真的以為我那小黑箱裏有什麼了不起的寶物,其實不過是世間最不值錢的文稿而已!
一天我接到哥哥的信,知道父親病歿,分別三年,相隔萬里,想到那在寂寞凄涼中逝世的老人家,不覺伏案慟哭。王萬年推開門縫,站在室外,滿臉憂戚的望著我。後來我悲極倦極,竟至矇矓昏睡,醒來後,一室幽暗,已是黃昏時分,只有那個黑眼睛的小人見,端過一杯熱茶:
「張先生,你喝這個。」
我意識到人間留給我的溫暖,只餘這一杯熱茶了!我感動的端這茶杯,杯沿上,是兩隻淚濕了的烏黑眼睛。我問他:
「小孩子,你好端端的哭什麼?」
「張先生,我也是沒有父親的娃兒呢!」我自此以後,更了解他是一個富於情感的孩子。
勝利了,我預備回內地,預訂的飛機,卻因故延期。臨時有一個朋友把他一張機票讓給我,第二天就得動身,我只好連夜整理箱籠。午夜推開房門預備拿些水來喝,門邊卻蹲著一個小小身影,是王萬年!
「小傢伙,為什麼還不去睡覺?」
他默不做聲,站起身來,像是個入城的鄉巴姥,受到守城兵的盤查,找尋什麼重要證件,他惶急的把凌亂的衣衫,裏一層外一層地番尋著,這動作使我覺得奇怪,我怔怔的望著他。半晌,隨了一枚小鈕扣的落地聲,自他最裏邊的土色小衫子衣袋裏,掏出一大把破瓦片,碎紙條,在這些東西的簇擁中,是一張二寸照片似的東西。他以顫抖、火熱的手,遞到我的掌心:
「聽×先生說,你要走啦,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走,怕趕不上,我要睡覺了,這個送給你吧!」
我接過來,是一張揉得像縐紋紙似的相片。上面依稀的看出是一個滿臉「愁」紋的小傢伙,面目全非,也不知道是他在「箱子底」裏保存過多久,我看了想笑卻笑不出來。
他偏仰著黑黑的小臉,囁嚅著說:
「還有……
張先生的照片,也給我一張吧……。」
「好,好,你先去睡,我明天清早給你,還來得及。」我那時太忙碌,竟忽略了這小孩子一腔真摯的希望,只隨意的敷衍他兩句。
黎明以前,借朋友的吉普車就開來了,在那一街昏暗的燈影裏,我匆匆趕到九龍坡機場王萬年因為晏睡,大約猶未醒來,我也不曾喚醒他。
在機場,望著一天殘月曉星,我想起了那孩子的懇摯希望,只是箱篋都已牢牢捆紮起來,沒法為他拿出一張照片,我只拿出了一點錢,請送行的友人帶給他的母親。
如今,偶爾看到和當年的王萬年同年齡的孩子,我更想起了他,我乃默默的為那天真的小靈魂祝福。希望勝利還鄉時,我可以再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