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江水的感情,假如丈量一下,可能和江水一樣的深。
昔年在學校的時候,一年暑假,我曾將謝玄暉的詩句,寫在一張紙上,用以裝飾我的宿舍的牆壁:
「大江流日夜」。
抗戰時期,我來到山城,才親眼欣賞到浩蕩的江流,它那雄偉的氣魄,使我為之神迷目眩。
猶記得我暇時常去的兩個地方是山城中的朝天門同臨江門,只為了在那裏可以看到江水。
到了朝天門,會覺得自己的視野擴大,生活的天際線也拓寬了,並覺得整個的天地的色調變得單純,線條變為疏朗。
眼前,大地成為一張大紙,而由江水以大手筆親自來題詩了:茫漠的穹蒼下,兩道巨流初次邂逅,即將融匯成最壯麗的水之組曲──兩道水,水色依然有著不同深淺,揚光耀彩,微波漾漾,反映著淡藍的長天,──二者互相印證:無邊無際,蒼茫無極。常常有一隻山鷹,在天水之間,以不知自何處飛來的靈感,開始了它的神來之筆,以那麼雄肆的線條,勾劃著,──如果能攝取下來,那份婀娜剛健的筆姿,該是最豪邁的草書長卷,我當時極目四顧,只覺
無垠
無限
當時佇立於朝天門重重石階上,凝望著這瑰麗景象,我,已變成了大塊文章中的一個驚歎號。
而在臨江門,同樣的江流,景象卻不同了。那片江水,多像一片純潔的坦蕩的心地,是那般的澄澈、碧藍,有時為了更親切的聽到江聲,我走下那濕滑的石階;有時我則靜坐在江邊,直到黃昏,聽那不分明的輕細水聲,向了對面那綠得欲凝的群山,向了那山間小屋耳語。
等到天邊的霞雲褪淺,暮色漸深漸濃,我正準備起身回去,忽然之間,朵朵皎黃的雛菊,開遍了遠遠近近,光影閃爍,璀璨不可逼視──原來是江邊山前人家的燈盞都亮了。
我遂開始緩緩離開江邊,也要回到那間小樓屋,燃亮了我窗前那盞燈,為開得爛漫的皎黃雛菊中,再增加一朵。
「做不成星光,
做一盞小燈也好」。
歸途中,我默念著印度一位詩哲的名句,心靈變得異樣的輕快。低低的江聲,一直送我到那時位於臨江路的寄寓的門檻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