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這般晴美,鷓鴣鳥啼喚著,催促著我打開了百葉窗。
三十里外那座遠山,立時移到我的眼前。在這晴明的天氣,那道如帶的藍影,逼近得直似遮障在門外。幾片輕盈的灰雲,在晨風中閃躲著,才一試步,欲渡過遠山,却為巨齒似的群峯攪散,消失了蹤跡。……我出神的凝望著,凝望著記憶的藍空。我記起了有雲一般輕盈體態,雲一般飄零身世的女孩子—-阿雲。當我在山城XX報社服務時,她是一個朋友介紹來為同人們洗衣的。她大約有十六七歲,長時穿在身上那件肥大的灰布衫子,却掩不住她那輕倩的體態。一雙烏黑的眸子,嵌在那微X的眼窩裏,更顯得深邃動人。
她剛來的那天,隨在那個介紹人的身後,躡手躡足,悄立屋角,像是才為人獵獲的小鹿,對這陌生的世界,充滿了疑懼。那驚悸的神情,即使一個最冷酷的人見了,也會生幾分憐惜的。
從那雙不不的黑眼睛裏,我診斷出這個負傷的小靈魂,雖然需要愛護,渴望同情,但却不見得樂於接收,甚至於會拒絕。如果這愛護與同情來得不適當其時,恰如其分,她會舉起輕蹄,悄然驚走。
等待著一個撫慰她的機會,我一日日為她儲蓄起更多的姐姐般的愛心,友人般的關注。
十幾天過去了,引我驚異的是,是她那石像般的沉默。她每天默默的工作著,自晨至昏,那雙蒼白的細腕,幾乎日浸在那雪堆似的肥皂沫裏,偶而衣衫都洗濯完畢,她唯一的消遣,便是雙手撫弄著欄杆,無語的徘徊。
多少次,我隔著玻璃窗,悄悄凝望著她。只見她那黯淡的小面孔上,浮現著超過她年齡的堅決神情。在那深邃的眸子裏,我却讀出了無聲的挑戰:「生活中要來的儘管來吧,我絕不逃避!」從這以後,在憐惜以外,我更對她有了深厚的愛心;那一襲灰衫裏著的,面是那使人感動泣下的「悲刻精神」呵!
轉眼幾個月過去了,我一直找不到安慰她的機會。每晨,當我起身以前,她便悄悄的收去要洗濯的衣衫,更把一叠漿洗乾淨的、那麼平整的,放在我飄著曉夢的枕邊。她來去那樣輕悄,絕少停留,這就便使我對她好奇。她彷彿一隻受傷的小鹿,在她的心窩上,似乎還插著獵者的箭鏃。我想,我即使無力為她拔下那枝節,但用「友情」為繃帶,「安慰」為油膏,為她包紮塗敷,總還是做到的。
當她又在樓頭徘徊時,我走到她的面前。我預擬了三個性質不同問語,但我的心却止往忐忑,因為我捉摸不定她將作何反應。
「阿雲,你為什麼不出去玩玩?」
「嗯!」
「你在這做得很好,大家都很喜歡你!」
「嗯!」
「你下次燙衣服要小心些,不要再把我襯裙燙焦一塊!」
「嗯!」
我真感到極大的困惑了!對我的慰問、獎勉、責備,她同樣的無動於中。那緊閉的淺紅唇邊,發出的是一串單調的:「嗯!」她不僅對我的問話不動心,更引我煩惱的是,我以「僱主」身份站在她面前,她簡直無視我的存在,她並不瞅我,只倔強的抿著嘴,意思好像說:「我並不歡迎你的打擾!」
當初,我雖然猜想:這飽受現實凌虐的孩子,不易接受溫情;却不曾料想到憂苦歲月,早為那小心靈織就這麼一層堅韌的角質膜,已非友愛的火燄所能烘透!
我怏怏的回到屋裏,將我的「貨而不售」的友情,原封帶回,再度沉鬱的把自己活埋在一堆稿紙裏。
一天下午,我正在停筆苦思,推敲著一個字句,突然樓下傳來一個當地男子的陌生口音:
「你回不回去?」
「我不,我不!」這稚弱、熟習的小聲音,一直邁進我的心坎,那正是吐發過一串「嗯」的小喉嚨呵,是什麼逼著這孩子做出這麼激烈的抵抗?我匆匆下樓,見一個黑色短衫的中年漢子,滿面凶悍神情,一把揪住阿雲的亂髮,另一隻手正在扯她的衣襟。我氣憤得驚叫起來:
「你是什麼人,這般不講道理?」
那漢子也許聽不懂的「下江」口音,並不答我。雖然對那雲暫時鬆開手,但却聳肩膀,眨眨眼睛,意思好像是說:
「你又是什麼人?也管得到我嗎?」
這次阿雲却打破了她一向的沉默:
「她是我亁媽的兒子,從前他們叫我陪她,我怕,才逃到社會服務處,處裏的那位先生,才介紹我到這裏來。現在他又找到我,要我回去陪她!」
這時幾個報社裏的同人也聞聲出來,那漢子才悻悻的去了。走到門口,雙手插在腰間,又回首瞪了阿雲一眼,嘴裏咕嚕著:
「過幾天看,看你回不回去!」
那漢子走後,我詰問阿雲這事情的始末,我懷著無限的友愛與同情,輕撫著她的肩背,我說,如果有什麼好解決的麻煩,也許我可以給她援手。這次的回答,連「嗯」也沒有了!只是倔強的一搖頭,甩去了我那隻火熱的手!她以那雙深邃的黑眼睛,用力的注視著我那隻手,似乎早已看透我這隻手的無力!我窘迫的垂下頭,驀的憶起一個文字工作者說過的話:「因為自己一無所長,轉而來虐待這雙手!」
半個月後,我因事赴蓉,回來見阿雲似乎換了一個人。從頭到脚,一身粗俗的花布衫,腕上還多了一隻刺眼的白銀鐲。炊飯的阿紅悄悄告訴我,七八天以前,阿雲曾被那中年漢子脅迫回去一次。於是我又去找阿雲,她正在燙衣服。
「這衣服首飾是誰給你的?」我問道。
「乾媽!」她的臉上浮現出一層紅潤,但瞬間又呈出可怕的蒼白。她又低頭去燙衣服,汗珠與淚珠一同迸落在那件白衫上。
我感到刺心的傷痛:
「阿雲,為什麼你又要回去呢?」
「嗯,既然被他們找到了,又有什麼辦法!」
「慢慢的想辦法好了,不要難過!」我又試著來安慰她了。
「嗯!」她又習慣的冷漠的搖搖頭,當一個靈魂在長久歲月中,為苦汁浸得失色時,一句無力的慰語,又會起什麼作用呢?
過了幾天,我猶未起床,她托來一叠洗好的衫子:
「張先生,我有病,要走了。」
我尚未來得及回答,她已匆遽的掩門走出。當我披衣走到她住室時,己只賸兩塊空空床板了。
半年過去了,我始終探聽不到阿雲的訊息,那負傷小鹿般驚悸的眸子,一直閃動在我的記憶裏。一天,一個同事的小女兒興匆匆的跑了進來:
「張姑姑,我今天在街上遇到阿雲了,她看去很胖,大約快生小孩子了,但臉却很瘦,眼睛紅腫,好像才哭過。她看見我才問了一句張先生好不好,旁邊一個流氓樣的男人,却一把將她拉開,大聲呵斥她,催她快走!」
我悔恨,由於我的無力,眼看一個小靈魂再度跌入陷阱。
………………
我記憶藍空中那片雲消失了……我又緊閉起百葉窗,推去眼前那片暗藍遠山,惘然的想把自己再度活埋在稿紙與書本裏。……我隨手打開桌上一本書,又是瑪麗‧韋伯那本「復歸於土」(Gone to Earth),打開第一頁,又是我熟悉的怕讀文愛讀的那麼行:
「小片無皺的白雲,疾行穿過廣大平靜的天空。如何沒有牧者的羊群,經過群山齒峯,被撕為碎片,便如此結束了那剎那間的行旅。這飄忽的存在,並不曾留下什麼,只是幾點清淚(雨)!」
我閤上書,吐發出悠長的嘆息:與現實的殘酷對比,一個善良的小靈魂,是多麼像雲一般的飄忽易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