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的街道,乾淨的高樓,雨後的夜空,都很整潔地羅列在車窗外。午夜的風景,以著時速三十公里的速度向後倒退消失;兩旁的街燈反射著路上的積水,也刷亮了不斷湧現又逝去的路標。這裡是梧棲小鎮,一個濱海的小小漁港。如果問我在如此深邃的夜裡遊蕩,是為了什麼?構只好做以下的解釋。
每當讀書到接近午夜時分,我就會想到如何結束這一天。在靜寂的室內,我總是先放一段音樂,最好是無需讓心靈產生絲毫負荷的那種旋律,像小夜曲或四重奏都可以。直到情緒稍獲釋放之後,我才熄燈就寢。這樣我便確知第二天起床時,將以明朗的心情推窗,迎接愉悅的早晨。
不過,有時音樂並不必然能夠拯救我。反覆聽過六○年代民謠歌手的作品,又繼之以七○年代鄉村歌曲的飄揚,似乎也不能使我緊張的思考緩弛下來。這時,我會選擇驅車夜遊。沒有人發現我有夜遊的脾性,更不會有人理解為什麼要這樣做。我的生活方式其實很單純,就是不要把今天不能解除的情緒帶到明天。處理心情的一個原則,就是今日事今日畢,明天會是美好的另一天。
書籍、音樂、寫稿,都是我結束一天的種種儀式。如今我又添加了夜遊的儀式,驅車朝著山下的梧棲鎮直奔。車速並不很快;如果太快,就失去夜遊的意義。把速度放在低檔,任由車子隨著夜間的空氣緩緩飄盪。一排排的街燈,好像在過濾我情緒的雜質;煩躁的、憂愁的思考慢慢被排除在車窗之外,留下來的是純粹的感覺。遺忘一些白天的不快,冷卻心中過剩的熱情。穿越古老而謙卑的小鎮街道,我似乎在下一盤不知所終的圍棋,沒有方向,沒有策略,當然也沒有輸贏。不必擔心迷路,即使這小鎮看來是多麼陌生,我只需隨著燈河放懷流動。
漂流的感覺,猶如坐在一隻摺好的紙船上。從此岸緩緩浮游到不能預測的彼岸,既無前世,也無今生。午夜的街道,是光線的河流,洗滌多餘的髮,剔除多餘的肌膚,剝去多餘的情感。透明的靈魂,容許微風穿透,容許音樂穿透,更容許雨後的星光穿透。失去了重量的肉體,失去時間,失去思考,失去方位,在大海肆意航行,在天空自由飛翔。
我以一艘紙船的姿態結束夜遊。河流緩滯下來,大海開始退潮,天空逐漸消失,我回到我的現實。簡單的街道,乾淨的高樓,刷亮的路標,在車窗外浮現又逝去。我內心一片澄明,這一天應該可以正式終結。我確知,愉悅的晨光會在我起床後適時降臨。
一九九七、七、十四 聖荷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