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窗口望出去,是林木交錯的楓樹與橡樹。從雪花亂飛的冬天到落英繽紛的春季,我幾乎緊緊守住一個同樣的窗口。找到那一張臨窗的書桌,其實是完全出自偶然。只是偶然發生的事,也會漸漸變成必然。同樣的窗下,同樣的桌前,我讀完四卷本的《毛澤東選集》,四卷本的《列寧選集》,與四卷本的《馬克思恩格斯選集》。那樣入神的閱讀,其實是一九七四年初抵美國時的一種混亂心境。迷戀著中國文化大革命的消息與報導,果然也引領我去閱讀社會主義的書籍。
也在同樣的窗下,同樣的桌前,我讀完英文本的《被出賣的台灣》與《自由的滋味》。這兩冊書攜我去認識台灣的歷史命運與政治命運。左右兩種不同的思考,同時在我體內進行。那種激烈的衝擊,如非身歷其境,簡直無法形容。異國的季節變化,彷彿與我毫不相干。在前所未有的想像世界裡,我穿越了生命的巨大轉折;而這樣的轉變,竟然是發生在一張小小的臨窗書桌。
我走過一排一排的書架,隨手把值得翻閱的書籍一冊冊抽取出來。雙手幾乎負荷不了過多的書籍時,我立即選擇了一張最近的桌子。就是這張書桌,柚木做成的,在射進來的光線下還隱隱發亮。我並不認為那桌的結構有多神奇;它只能容納一個人而已,桌上有雙層書架,至少可以置放三十冊書。側身而坐,落地窗口就在旁邊。望出去,校園一角的林木與人行道,一覽無遺。圖書館的書桌,可以特別保留給研究生。我決定向館方預約這張書桌,從來沒有想到,坐下來便是四年。
我還是認為那張書桌非常神奇。就在桌前,我從一個大中國沙文主義者改造成為台獨運動者。那改變當然緩慢,甚至是不易察覺的。《毛澤東選集》一直放在書架上,隨時可以取閱。迷戀文化大革命,從而迷戀毛澤東,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我喜歡老毛那種明白易懂的文體,卻又不像胡適那種張口見喉的膚淺式文體。老毛充滿自信,也流露霸氣;不過,最重要的,他往往能抓到問題的核心,剖之析之,得心應手。第一次讀他的〈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以及〈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就知道他對中國社會政治的了解,遠遠超過他同時代的領導者。
然而,我為什麼會著迷於文化大革命,自己也很難提出滿意的答案。如果必須回答的話,那大約是台灣教育體制為我播下種籽的吧。我的心靈被塑造成中國的膜拜者,完全拜賜於台灣教育書的誘導。離開台灣以後,強烈感受到中國之抽象與空虛。中國在那裡?中國的具體內容是什麼?面對這些問題時,我竟有一種焦慮,而且也另有一種惶恐。
並沒有任何人來影響我;開始閱讀中國的報章雜誌,全然是出自我的焦慮與飢渴。在那小小的書桌,我讀了許多被當權者認為是不該閱讀的書籍。我讀得相當入神,還莫名產生了一般響往之情。一個新的中國,在體內漸漸燃燒。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火焰燒掉了我從前的信仰,也焚燬了過去的許多知識。那種精神的自焚,至今想來還是非常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