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幸福的年代,星光不再是星光,廟宇不再是廟宇。人離開了人,神離開了神。
人類曾經活在一個茫昧無知的土地,依賴星光指引著方向。當人們仰首望向夜空,北斗七星俯照無邊的黑暗。在失去方位的時刻,仔細辨認遙遙顫抖的北極星,便可確知朝北朝南的位置。密佈的星圖,曾經是地圖的一個反射。對於星辰,人類抱持敬謹,也懷著崇高的感謝。人不能不感到謙遜,只因為在星光照耀下,找到了道路。
人類也是不謙遜的。找到道路以後的心靈,卻反而迷失了。他們狂妄地把無辜的星升格為神。星光變成了星相,它不再指引人的道路,竟開始占卜人的命運。驕矜自負的人類,膨脹自我的智慧,甚至還以星光的代理人自居,篡奪神靈的位置,篡奪整個宇宙自然的發言權。如果在天地之間有一種超越的力量,而這股力量又在主宰星球的運行,那麼它一定是不能輕易下定義的。
不謙虛的台灣,輕狂浮躁地為這樣的超自然力量下定義。勇敢的台灣人,把這樣的力量狹窄地定義為「宋七力」或「妙天」。在茫昧無知的年代,對神的膜拜只為表達人的渺小與卑微。在不幸福的台灣,神變成了人的工具。被用來表達人的傲慢與自大。法師搖身成為巫師,既可掌控今生,又能追究前世。不知生焉知死的問題,對於這群混世妖僧而言,簡直是不存在的。
俯跪在巫師腳跟之前的,是知識分子,是民意代表,是政府官員。混亂的社會,終結的世紀,原就需要清醒的思考。然而,象徵最佳心靈的台灣知識分子,卻率領愚夫愚婦在巫師之前進行膜拜儀式。他們給予這種行為命名為「靈修」,卻為妖僧的罪行蒙上面紗,使混亂的社會更為混亂,使世紀末的心靈更加找不到出路。妖僧成為「高人」,佛學淪為鐵口直斷的命學,廟宇成為魑魅魍魎的祭壇。
幸福的年代可能永遠不再回來。人類曾經有過黑暗的社會,但是心靈有所依賴。他們看見星光,內心歌唱,並且以詩的形式虔誠表現出來。他們懷疑神,所以建造廟宇,表達自己的恐懼。現在的台灣,已經沒胡懷疑,沒有恐懼。台灣人不相信神,對巫師與妖僧則深信不疑。富足豐饒的台灣社會,變得粗暴而野蠻。台灣人有的是錢;唯一欠缺的,則是幸福與快樂。
一九九六、十、廿六 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