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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週e散文】廖鴻基〈偶遇〉

  經常雲山沉著的遠天盡頭,偶爾、浮起一艘扁平、修長貼著海面的船舶;如海平線上鑲繡了一截神祕黑線。這艘船穩穩定著,體型應該龐大。稍不留神錯開眼,再回頭時,他沿著天邊悄悄地又漂移了一段。也有時,煙一樣忽然從天際線上消失。

  如一襲近岸來的魂魄默默露臉,又轉身默默離去。

  隔著距離,海面茫茫邈邈,他可是一身披水、淋光?他是否看見島嶼高聳的山巒?

  大海如此遼闊,踽踽獨航他是否覺得孤單?近岸又轉身離去,是否覺得無奈?

  數年前,搭乘一艘十二噸沿海小漁船在墾丁海域從事鯨豚調查。那天,天氣晴朗,和風推著燦爛抹刀海面光滑漫步;工作船位置在貓鼻頭西南外海離岸約十五浬;西南向搜索鯨豚蹤跡的望遠鏡裡,忽然出現一座縹緲如島的幻影;當時我心裡想:「這方位哪來的島?」

  越漂越清晰,二十分鐘後這座島從虛渺裡逸出,耀眼為海面一座高聳實體。啊,原來是艘規模如島朝著臺灣海峽邁進的貨船。

  與過去印象裡的貨船不同,這艘船滿載方塊,如疊疊積木堆在他的背上;厚實的艏尖如碩斧巨犁,沉穩低俯深掘海面,翻突起船前雪丘樣的浪沱;艉槳如巨人的攪拌機,旋騰起船尾綿長迤邐的索索白沫。

  我們停了船。他側身橫過;如此橫越我的眼界。

  想起之前隨遠洋漁船遠航,他們稱自己是「雜牌軍」,說貨櫃船才是「正規軍」。同樣在曠闊大洋裡梭航,「正規」、「雜牌」可只是大小規模差別而已嗎。

  他速度並不慢;但不像高速小船掐緊引擎撲一身水花那樣的顛晃不安;十分安靜,他所有機動聲響幾乎包裹內涵,如悶著聲的低音鼓;他柔和湧推,如大提琴迴成旋律的底韻十分沉著內斂。

  這次偶遇,訝然於貨櫃船的龐碩、穩重和動感。

  墾丁外海,東轉進太平洋,西北邁入臺灣海峽,西南連接南中國海;春秋兩季,常遇海上候鳥來去;隱約覺得這裡有股生命韻律波潮往復,無意間,我是來到了漂著波光的海上十字路口。

  數百年來通過這十字路口的每一艘船,裝滿了貨物也承載了流光;船上無論懸掛哪一面旗,無論是張著帆或攪動水波的推動機,這裡的海水都記憶了深刻的船痕——十六世紀中葉後,臺灣已是東北亞與東南亞海運的中繼站,從事貿易的各國船舶在我們島邊泊靠、整補和休息。一六二四年荷蘭佔據島嶼南部,而後西班牙佔領北部,為的就是從臺灣輸出糖、鹿皮和硫磺,並方便取得中國產品,戴往南北兩頭與日本及東南亞貿易。一六八三至一八九四年,清領時期的其中約一百多年,清朝斷斷續續禁止人民移居臺灣,並嚴格限制臺灣港埠開放;然而,海島依海如船舶浮海,開放、流動的天性無法人為絕對禁制,船舶往來仍然頻繁,載來了絲綢、紙張、綿布,交換島嶼的米、糖、樟腦和靛菁。

  甲午戰爭後,臺灣割讓給日本。一八九五至一九三○約三十五年間,貨船大量裝載我們的米、糖及檜木運往日本。一九三○年以後,日本的南進野心看中臺灣海運地理優勢,大力工業建設及開闢港埠,有意將臺灣建設為其南進基地。

  一九四五年臺灣光復。戰後民生恢復,經濟日愈蓬勃,「進口替代」逐步轉而為「出口擴張」;海運依然暢旺。

  島嶼天然賦與有限,數百年來的產業均深受進出口市場影響,而海運是居間主要血脈;藉由船舶流通,島嶼才有生機。

  墾丁海域遇見貨櫃船隔年夏天,執行西南海岸觀察;那天,午後悶熱,騎車從屏東沿著海岸到高雄。臨近高雄時,誤入一個路口。環境不熟,當知覺誤入時已深入一個陌生社區。

  裡頭拐繞了一陣,就是轉不出去。最後,似乎走到盡頭了,路底一橫水道阻斷去路。水道邊停車,海風迎面,背包裡拿出水瓶,仰頭灌了一口解暑。

  就在迎頭喝水時,眼角瞥見一堵高牆忽忽漂近。

  挪開水瓶看住那牆,脖子仍仰著,嘴就這麼張著;我仰望這堵漂動的牆漂過眼前;上頭層層疊疊如巨人積木樣的貨櫃。

  是艘貨櫃船。

  上次海上遇見還隔著三百公尺,這次五十不到。

  只是更靠近而已或還意謂著其他?

  小時候常響在耳際的船笛;每次看著飄動的窗帘就想到迎風飄颯的船帆;夢裡屢屢乘風欲去的飛翔;那偶爾出現又消失在天邊的船舶……書上看過一句話——一個人的潛意識會在這個人的生命過程中不斷地釋出訊息。

  這兩次偶遇貨櫃船若是訊息,我的潛意識到底想告訴我什麼?

  尚未出海工作前,多少人世的扞格衝突讓我知覺如擱淺後動彈不得的窒悶;一直害怕停頓,覺得停下來便會生繡,覺得靜止便是老化腐敗的開始。有位人類學家說:「當人類定居下來不再遷徒,便注定了走向自我毀滅的不歸路。」海上工作後,日子仍然一波三折,但不曉得為什麼,晃蕩不息的甲板反而讓我心安。記得小時候,搭花東線窄軌火車,情緒總會隨著「喀啦」、「喀啦」愈行愈輕快的節奏揚動;甚而莫名亢奮。

  是否我沉睡的靈魂得經歷顛簸才能醒來。

  當兵時接受傘訓,當大多同伴都還處於恐懼害怕的階段,我已經充分享受著那自機門一躍而下、墜落、傘開了、空中滑翔及落地翻滾的快意。

  好像總是比較能在搖晃不定的環境裡遇見自己。

  二○○三年,執行繞島計畫。

  工作船航進高雄港那天,航道中央的泊停區裡,遇見繫在浮筒上的一艘貨櫃船。當二十噸工作船航過,他高峭且弧線優美的鐵牆,真像是一隻螻蟻爬過一只精緻的糖果罐底。船上熟悉港務的朋友說,這艘是目前世界上最大、也是最頂級的貨櫃船。

  從他的屋簷下通過,這時,船上所有人,都訝然仰望這艘巨舶。

  是傑作,也是奇蹟。沒有任何交通工具比得上他的長、寬、厚實及穩重。

  距離由遠而近,從海上、碼頭到港埠;航行著的、進港來的、泊停著的。

  接連三次與貨櫃船不期而遇。彷彿有個箭頭指標,指引著方向和節奏。

  訊息越來越明確。

  這次,彷彿聽見敲門聲;知覺到自己敲門的手已經伸出。

  一進門就開始懊惱;這種場合應該穿著正式點的服裝。

  運動夾克、棒球帽、步鞋,我的牛仔褲膝蓋還裂了個縫。不曉得多少次了,出門前,母親總會檢查儀容似的上下打量我,然後說:「怎麼不穿好一點。」這是個社團晚會,我受邀在晚會裡做一場四十分鐘演說。以為只是一般場合,沒想到這麼正式;進場來的會員盡是西裝、旗袍或晚禮服。

  由於不擅言辭且容易緊張,演講場合,習慣提早到場熟悉環境。這時,我在場子裡走來走去,有點不曉得要走哪裡去的尷尬。

  只好安慰自己;無論如何得把演講講好,多少彌補些服裝儀容上的缺點。

  演講後,許多會員遞來名片;其中「陽明海連公司王經理」這張,在我手裡停留最久。與王經理攀談,知道他是花蓮人,亦是花蓮高中校友;同鄉又是學長,更重要的是,他任職於海運公司。

  再次聽見了清晰的敲門聲。

  之前的懊惱一掃而空,試著向王經理提出隨貨櫃船出航的可能。內向寡言又如何也大方不起來的個性,但是,為了爭取出航機會,如一艘靜泊角落毫不起眼的小船嗅覺了浪脈氣息,忽然扭身,試著攀越一波湧來的命運浪潮。

  這是累積、醞釀了好幾年的一場航海夢,是潛意識終於捎一波清楚的訊息。

  王經理不僅完全理解我的請求,並且慨然允應將盡力促成此事。

  五年前遇見貨櫃船開始,一顆種子埋入土壤,心底始終存著發芽的想望。直到偶遇王經理,並在陽明海運公司的協助下,想望成真;將搭乘夢想的貨櫃巨舶出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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