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書寫或閱讀之中,總是自我提示,以茶水(白毫烏龍或凍頂春茶)服下綜合維他命藥錠,明白這是母親所給予深切的關愛。
凌晨三時,固定的服藥時間。年近八旬的母親輕輕推開主臥室沉甸的厚門,探首我仍亮著燈光的房間,喟歎問道:還在寫嗎?唉,早點休息啊,每夜做暗光鳥,身體要顧好……有時會感到煩躁不耐,幾年來皆是同樣話語,想想也就釋然並感到溫暖,這是母親無求之愛。
忽地憶及,從十八歲至今,不渝地書寫、閱讀,已成生活慣性。夜深人靜,偶爾隔鄰斷續傳來的鋼琴聲,清楚的<天鵝>或<小夜曲>如同天使悄然降臨的天籟,是誰在彈琴呢?
我仍埋首書寫,是另類的音樂流過夜色。
文學摯友平路曾在為我作序的小說集寫道——「我們這一輩的寫作者後來有話要說,為什麼非要寫下去不可,多少跟當日所處的時代,跟那個壓抑的時代裡的憂悒:包括無能實現的個人幸福,以及其中不可言說的鬱悶,有很深的關連……」同年的作家,靈犀於心的感慨。
尤其是那句「無能實現的個人幸福」更令我讀之不禁感同身受地熱淚盈眶。
作家,是天譴的另類抑或是永恆的戀人?明知文學宿命如此,卻也甘之如飴。上天一定賦予某種使命,猶如革命,那般堅執地絕決。
但,親愛的妳,請告訴我:幸福是什麼?半生錯過,不對之人相遇,只留悲憶。
那麼請為我詮釋吧,幸福真義為何?
行過布拉格的冬雪,走遍土耳其冰寒的小亞細亞高原,讓Chianti紅酒醺迷我的托斯卡尼,美麗的女子曾以純淨的影像留下西耶納午後等待上菜之前潔白的臨窗餐桌;鋪著亞麻仁布桌巾的檯面,彷彿音樂劇即將開演。
那就是一種無塵、華麗且寧謐的幸福。親愛的妳,影像集成相冊,顯然是要我翻看一生一世,永恆的戀人攜手旅行,也許知心的相惜就是幸福的真情實意。
有人去了威尼斯,歎息橋下盼求吮吻,據說如同信諾,就生生世世糾葛烈愛難離;有人大風雪之夜獨自抵達紐約,為了尋訪一個自我放逐,傳奇中秀異的小說家,卻因而結束了原本可能幸福的未來,旅行,是詛咒還是歸零?
幸福在他方?遠遊意味著結束還是開始?
所有的心彷彿荒原,事實上是等待一個真正的幸福;我所不渝的文學書寫,不就是如同古老的摩斯密碼,答答答……幸福的訊號傳遞給一個可以真正知悉於我的知己,我永恆的戀人,妳究竟是誰?離我很遠,或者很近?
他人總以自我的期待衡量他人,世俗之論定誰應該適合誰?事實是符合自我偏頗地、約定俗成地體制化觀念,卻自以為是某種真理。世間戀人啊,切莫存活在他人制式化的價值待裡,幸福的定義,只有戀人堅毅抉擇。
流言,是這貪婪、敗壞的島國人民最惡質、不堪的負面教養;見不得人好且吝於欣賞特立獨行之人的美質,不會祝福他人,何有幸福?
半生的旅人,長夜埋首書寫、閱讀的作家;疲倦入夢,苦思竭慮的字句如同飛舞之蝶。蝶翼泛著炫麗之華,哪怕醒來枕邊戀人不在,也多少憶及美麗之夢,醺後之酒,寂寥忘情。
春冷時節,戀人們應該去看燦放的櫻花。
小說家以「櫻花」為題,卻是他生命孤獨之間,沉鬱之時的幽幽故夢,而後竟成為他產品行銷的主要訴求,不快樂才有秀異之小說?那麼何不返回山谷之間、溪水之畔的鄉野之居,勇敢地放聲大哭,回聲應和他的美麗蒼茫;小說家終究會相信,他的人生還是很幸福。妻子喜愛山茶花,那麼小說家來年深秋植下幾株櫻樹:吉野櫻、八重櫻、山櫻,春到爭相競豔,小說中的櫻花自然是悄然呈露一種幸福的默許,幸福在他方?不一定,幸福就在最近處。
真正的幸福,的確不易。親愛的戀人,彼此為鏡,明暗光影,相互輝映,隱匿不真,只會種下他日的陰翳心虛,何不真實、明亮以待?真愛的報償就是坦然,就是相知相惜,就是愛她如愛自己,一體雙生,彷若鏡之兩面。
作家在文學書寫之間,如鮭魚溯源。
鮭魚,腦中存在著永不磨滅的初誕記憶,所以,它是永遠的旅行者。旱溪阻隔,磊岩險峻,依然如同追尋生命最終的幸福。跳躍、衝撞,鱗片磨落,血跡浴身,幼魚出海,成魚返鄉,那種美麗的悲壯;戀人們,請反思學習。
塵埃拂去,純淨歸返。文學不就是作家一生最真情的救贖?耽於世俗的論斷,你就是一尾挫敗的鮭魚。尋回自我終極之幸福,哪怕浴血折損,愛,已然在生命尊嚴中,勇健重生。
沙費那所歌詠的<月神>悠然唱起。
憶及雅典娜,就想到一九九四年冬日去了愛琴海;也許應該在夏日或初秋前往藍澄的希臘小島,那年冬旅,是去了斷長久深藏的心事,最初的青春烈愛,儀式般的在希臘焚為灰燼。從此釋放緊錮不去的苦戀,還原最初的自我。女神像崩解,愛琴海千年不變的夏藍冬寒。
親愛的戀人,我們在相隔的時空,傾聽沙費那高亢的<月神>,銀白乳色的玫瑰散在布拉格帶回的水晶花瓶裡,與之傾聽;戀人含淚盼求的莫不就是一份相知與貼心?慣於研究航海圖,衡度義大利與希臘相隔的亞德里亞海。是的,未來的旅行,尋覓那無垠之海藍冬寒,愛琴海兩岸,電影《香料共和國》之場景,一定要舊地重遊,愛的歸皈,幸福果真在他方?
文學,近遠來回,酒醺花香般地,如戀人靈肉合一,燭光與音樂,幸福其實不遠。書寫由夜暗到天明,晨鳥啼唱,草葉含露,雨落簷滴,愛如羽翼,翔至戀人彼此的思念,書寫彷彿戀人涓涓不絕之真情,不用言語心領神會。
冥冥之中,一首幸福之歌,就是文學。
文學眷愛,猶如誓言相攜之永恆戀人。
書寫,是傳遞真情的莊嚴形式,字句相連之間,印證愛有多深,幸福就毫無距離。
幸福在他方,事實在文學最近的凝眸處。
——原載二○○五年五月十八日自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