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米高度下波濤洶湧,海,灰濛如墨。
我在飛越島外之島的航程,座艙裡久久沉寂;九人座直升機,除了嘎嘎然槳葉旋動的噪音,僅有能予以辨識的,是前座駕駛員不住監看的衛星導航螢幕。機窗外,微雨與海霧。
三十年前,詩人好友搭著AP運輸艦抵達此時我所前去的島外之島,詩人是否仍記得他在一九七四年前後所寫的<觀測士>及<燕子>詩作?但他清楚地提及;至少,當年抱過剛滿月的小男嬰,二十二年後回到詩人年少曾駐防過的島外之島;岩岬峭壁,夏花石蒜,紅豔似火,百年前英國人所築的燈塔依然點起火焰。
詩人啊,我們都逐漸老去,一如島外之島,偽裝網下逐漸傾圮的迷彩碉堡。年少軍人的傷心在於冬冷的孤獨暗夜,撕碎戀人告別的遠方來信,夜風殘忍地將訣別信的碎片吹得很遠很遠……就忘了吧,當做幻夢一場。年少軍人自我解嘲地呼朋引伴,烏梅酒配花生、豆乾、盡情喝吧,我請客,我終於沒有牽掛,終於自由自在了……呼喊的嗓音怎麼瘖啞?繼而是心虛、可憐復可笑的氣音,被哽咽緊捏住脖子。
二○○四年耶誕節,浪湧霧冷的陰霾午後,未先告知地來探訪曾是少年軍人的我的再版……從幹訓班被喚了出來,未及回神從指揮部岩石構築的會客室略帶驚惶的喚聲:爸——繼而相對無語。只見冬寒的氛圍裡,一身毛領迷彩深綠軍服,向著前去的來人行著舉手禮。
午餐老酒芳純若醇厚之秋陽。我說,不能貪飲,否則午後的文學演講醺紅之顏可會愧對三百個高中學生。留學西班牙的本地畫家仍不減談興地提及安達魯西亞滿地的葵花及海明威參與過的內戰採訪,關於為了抗議軍事獨裁者佛朗哥將軍而離鄉半生,以《格爾尼卡》畫輻予以譴責的畢卡索……酒,讓人毫無距離。
子夜未眠,念著七十公里外,台灣最北疆域戍守的少年軍人,在外島與外島之間,去看他?不去看他?手機未關,前幾天從台北捎寄的耶誕卡寫著:我來距你數十海里的島上做文學演講,如你願意,撥個電話,說聲問安……僅此盼望。手機自始沉睡無聲,我卻未眠。
二十二年前,詩社同仁在滿月酒聚,爭先親吻、擁抱的小男嬰,如今是島外之島的年少軍人。未先預告,我掙扎在去或不去的糾葛裡。為什麼不去?去吧。島上的朋友鼓舞者。夜深人靜,傍海的度假旅店,落地窗外的狹長露台,咖啡桌上燃著燭光,彷彿一種呼喚。如果是三十年前,應該熄燈警戒,砲擊構成暗夜裡僅有的煙火,不是喜慶,而是對抗與世仇。
那年,同樣冬夜霜凍的高雄橋頭鄉,師對抗前夜的限時信,最初的戀人比寒冬還要冰冷的字句猶如利刃,說,情緣已盡,告別於此。就是分手的殘忍宣示。是我不諳她慧黠的心思或者是她真的不懂我自始殷切執著地期盼?也許,誰也沒錯,錯的是時空遠隔,烈愛難留。
明午即將跨海去探訪年少軍人的我,只最稀微的願望——三十年後可別重蹈覆轍。
據說初夏抵此,滿島皆是北來的黑尾燕鷗,在層疊磊磊的岩壁棲息,如冬日初雪。
營房旁的巨大坑道,據說美製的猛虎坦克可穿梭自如;如今成了觀光景點,架著木質階梯,供我這青春不再,體力衰微的半百之人攀附而行,我氣喘吁吁,年少軍人則足蹬長筒皮鞋,小白馬般昂然上下,微笑指點我,昔日的砲陣地,岩岬間參差的詭雷、堅利如刀的龍舌蘭……數十丈下潮浪哮號,鐵蒺藜漫布如蛇。
年少軍人啊,而今你壯碩如這島上青春、勇健的堅岩,再也不是那個嗜愛模型、電動玩具,撒嬌羞赧的男孩,這台灣國土最北,冬來霜寒雪凍的島外之島,鍛你由柔而剛,什麼時候,你溫柔的雙眸如此沉靜又如此堅強了?
多少年,不曾沉睡在我的身旁,緊密的操練行程,讓你疲累酣睡嗎?或者是晚餐時的幾杯陳年高粱?你說,受了風寒,那麼就安心地睡去吧,也許眠中有夢,夢見距此一百七十六公里之遙的台灣本島,夢見雙親,姊姊及最疼愛你的阿嬤,睡吧,父親不就在你身旁同眠?
島外之島的軍人眠夢,或許鄉愁,或許戀人,哪怕醒著,皆是悲壯的美感經驗;孤獨因而思念,追憶以及未來,親愛的孩子啊,歲月還正起始,微笑、勇敢,青春正是燦爛。明早醒轉,又是滿眼的海,壯闊無涯,手握捍衛家園的武器,是偉岸的年少軍人,管它是冷冽的冬風或奔忙的操練,看那海潮,澎湃永恆。
偶爾你咳了幾聲,我心疼。島外之島的凜冽冬寒,夜沉如墨,我們相會就是無限圓滿。
晨起的寬闊港岸,僅有我黑衣獨行。
船訊未知,或者從台灣開來的定期航班未到?你仍在熟睡中,我已在岸邊的白馬尊王廟然香三炷默禱,祈願所有在此的年少軍人平安、保重。大海沉寂,前望蒼茫,島仍未甦醒嗎?
憶及昔時的冬季,厚袍裏你年方三月的小小軀體,走訪家居桃園平鎮的軍人叔叔,陸軍上尉的小說家,去石門水庫吃活魚八吃,季候奇寒,叔叔怕你冷,憐愛的以厚實的野戰大衣予以暖烙,你睜著一雙黑亮大眼,咯咯笑了。
那時,我和叔叔還那般年輕,相互許諾文學的堅執不渝,且遙想多年以後,我們會看見小說家叔叔成為將軍……二十二年前可不是?
二十二年後,我來這遙遠的島上看你,終究必得離去。年少軍人送我到直升機場,我問:待會怎麼回營區?你果斷地回身指向島的某個稜線,峭壁與兀岩接壤的低處,一排迷彩建築物,堅若堡壘——我,走回去,不遠。
保重,好好照顧自己,嗯?最後之叮囑。
知道了,爸,您也保重。
走向直升機,槳葉旋起暴風,我回頭,忍不住再看一眼,候機室門口已在百尺之外,一身迷彩軍服的年少軍人輕輕地、緩緩地揮動右手,靜默地沒有任何話語,凝肅著送別。
同行的友伴催促上機,顯然是我停滯了。
再回首,年少軍人依然揮著告別的手姿,我回以同樣的手勢,踩進狹窄的機艙裡,直升機立刻騰空而起,不由然地哽咽,低首俯看——最後一瞥,是他脫下軍帽,輕緩揮別。
——原載二○○五年三月七日聯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