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靜肅莊嚴的金色蓮臺上,祂贏得了永恆地崇拜與敬慕;是千年流傳不歇的神話與佛說塑造了祂,君臨天下般地面海昂坐,庸碌的凡人以熱切的顧盼,仰首向祂。千手觀音,你的千手真能翻雲覆海,普渡眾生嗎?人們只交口不絕地禮讚你超俗非凡的形象,卻從不問及:是誰巧手地將一塊巨大的檀香木雕琢成今日,輝煌而又壯觀的神祇。
偏僻而破落的小街,許多仍是民初遺下的舊式老屋。我側身走過的時候,從兩扇斑駁的木門之間,瞥見幽深陰暗的屋裡角隅,靜立著幾尊稍具形態的檀木塊;在暗淡的,令人感到窒悶的空間裡,隱約的,透著一種古老的幽香。再過去,光線變得忽然亮了起來,我將視線投注而去,才發現那是一處天井投下的天光,有一口長滿苔痕的井,以及井畔,一隻呵欠連連的虎斑貓。
在這滾滾的紅塵,竟有著這麼一條偏僻而古老的小街,民初的磚瓦屋,木質鐫花的窗櫺,以及小街盡頭,那片喧嘩而發亮的海。而這條小街,彷如是夢裡才能存在的,它那種異常寧謐而古老的美,竟深深地震撼著我。多年以來,我的眷愛一直繫身在這濱海的小鎮,它那荷蘭式的老建築;夕照裡,動人的海灣、如畫般的舢舨。
而我此刻,竟被那老屋裡,靜立的檀木塊所深深吸引著——那不像只是單純的外銷木刻品吧?只能說,它們是一些初次的雛形,威武嚴厲的神話人物,靜坐蓮臺的悉達多……檀木塊與我面對許久,逐漸升高的,是一種敬畏;我的意識變成一雙靈巧的手,將那幾塊稍具雛形的檀木,轉眼刻成一尊尊精緻如生的神像,我驚懼地倒退。
我的慌亂,在厚重的木扉竟弄出很大的聲響,將天井那端,大概是住處裡的人吧?吸引了出來。他的臉顏經過天井時,整個都白了起來,而後,閃入長廓的幽暗裡,在我再次明澈地看清這張臉顏時,他已鬼魅似地飄到我的前面,是一個白髮、瘦長的老人。他問及我的來意,我說,我只是路過,被這幾個神像的雛形吸引,留住雙腿的。刻神像你有興趣?他偏著頭問,像孩子般天真的老人。我回答:我不會刻,可是,我喜歡正在雕刻中的神像。你心裡有神明嗎?沒有神明是不能看的。他問著,我點點頭。
我成了老人以及檀木雛形們的客人,一張烏心木的圓桌上,老人殷勤地沏了一壺鐵觀音:以前,我喝的是普洱茶,改喝鐵觀音是半年來的事,因為我正全力在刻一尊巨大的神像,一座佛寺大殿里需要的,千手觀音。老人慢慢地說完,以著極優雅的姿態到了茶奉客,在提及「千手觀音」四字,老人眼裡,竟閃射出異常明亮的神采。
幽暗,寧靜的室內,彷彿可以聽到敲擊銼刀的聲響,是錯覺吧?那些未完成的神像變得怪異而猙獰了起來,在我定神回望它們之時,神像卻又顯得異樣的柔和。我竟冒昧地問老人:您剛才所說的「千手觀音」呢?老人並不因為我的唐突而面露不悅,他以極輕微的動作示意我與他同時起身;帶我穿過幽暗的長廓,明亮而死寂的天井,重新再走入幽暗,那隻原是蹲在井畔的虎斑貓,也無聲無息的跟在身後進來;在黑暗裡,虎斑貓幽綠的眼睛在黑暗裡閃著妖異的光,極令人驚悸的。終於在一扇緊闔著的門前,老人用雙手推開,強烈的午後陽光,劍般地射滿我們的軀體——千手觀音在哪裡?我四處迴盼著,原來是屋後一片荒蕪破落的林地,並沒有什麼千手觀音,只有一整塊極為巨大的檀香木。
你看到千手觀音了沒有?我搖搖首。老人走過去,輕輕地拍擊了那塊巨木幾下:這就是我正在雕刻的千手觀音啊!我客氣的否定了他的話,老人竟變得相當的嚴厲:千手觀音就在我心裡,一刀一銼地雕刻著,這塊巨木只是祂的外貌,我雕刻神像,必須先在心裡奉守著對祂的信仰與敬畏,否則,這座神像是無心的;無心的神像,如何能在苦海茫茫間,伸手普渡眾生苦難呢?說得我羞愧而無言。
我們仍回到前室去喝茶,我感覺,我的步履竟是小心而充滿一種敬畏。無心的神像,如何能在苦海茫茫間,伸手普渡眾生苦難呢?老人的這句話,一再地在我耳畔迴繞不斷著。我們啜著茶,吃著糕餅,談論著彼此。
一個從小在鼓浪嶼長大的江南少年,而今,在這異鄉三十年的離家歲月,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人了。在鼓浪嶼看海峽,在台灣濱海的小鎮看海峽,有什麼不同呢?共屬一道海峽,而故鄉卻是在海峽的對岸。今生是必須埋骨此地了。老人竟然感歎了起來,眼角是潤濕的。來到臺灣已經三十七歲,而那時是戰禍不歇的民國三十八年,我們的民族正處在生死浩劫的緊要關頭。而我選擇這裡定居了下來,因為這裡濱海,好似我的故鄉鼓浪嶼。
必須追溯到更遙遠的年代了,抗日的時候了吧?我已經無法記起年月了,只知道那兒是老河溝……日本的飛機整天蚊蚋似的盤旋的頭頂,炸彈的碎片將鄰兵的腦袋整個砸得稀爛;他那雪白的腦漿摻雜著鮮血,噴得我一頭一臉;幾分鐘前,還是有說有笑,鐵錚錚的一條漢子呢!我記得那時我是連機槍手,我的右手食指,都扣出血來了,卻麻痺得不知痛楚。日本人好像永遠殺不完,滿山遍野,螞蝗般地鬼子,密密麻麻地,像一大群貪婪的餓狼,踩過已被屍首填滿的戰壕,狼壕似地衝殺過來;我幹掉一個日本少佐呢,他被我的機槍掃中,跳豆似的,反彈到鐵藜上,就吊在那上頭,斷氣,右手還緊握著,有菊花圖案,漂亮的軍刀。可是,你不會想到從他破碎的軍服間,像秋天落葉般,飄下的,是一張發黃的相片,我很清楚地看到,那是一個含著慈笑,穿著和服的日本老婦人,是他遠在祖國的母親吧?
而死去的少佐,吊在鐵蒺藜上,搖搖盪盪的,像一具可笑的傀儡呢。我忽然悲戚了起來,還是一個英俊年輕的少佐軍官呢,死在我的連環機槍下,他的生命竟然比一隻老鼠還要不如!但是他是一個侵略者,甚至,我殘忍的將他當作是一個激進派的日本侵略者。他的母親會哀傷地放聲大哭吧?像一株落英的櫻花,紛紛地墜下。華北,我看過日本領事館,紅牆裡的櫻花呢,太淒豔了啊!
在上海保衛戰時,日本飛機慘無人道地飛臨黃浦灘大肆轟炸,許多幼小孩童的父母都死在崩塌的瓦礫裡;侵華戰爭,我看夠了人世間的生離死別了,甚至,我變得麻木了,太多的死亡,太多的哭聲,我在作戰,我也在流淚。
一直到有一次,臺兒莊吧?我們在一處窪地與敵人正面遭遇,我的左臂被一顆流彈擦過去,血令我慌亂,我以為,下一顆子彈,一定會洞穿我右胸裡,那顆急促不安的心臟。我幾乎想掄起大刀,衝殺過去;一個陌生的弟兄將我撲倒,然後將他胸袋裡,一樣香火袋似的硬物遞到我的手裡,就在下一刻裡,我還沒來得及向他致意時,他中彈身亡,而我卻安然無恙;是他香火袋救了我吧?
臺兒莊,我們二十九軍打了漂亮的一仗,我們付出了相當慘重的代價,很多伙伴,都在濃密而殘酷的硝煙中捐出了他們高貴的生命。我躺在戰壕裡,將那個香火袋的袋口鬆開,裡面竟然是一尊小巧精緻無比的觀音像;從那尊觀音像,我逐漸明白,生命就是一種無垠的愛啊!就這樣,我一直將那個香火袋及觀音像帶在身邊,直到勝利。
追憶似乎在他眼裡閃亮著。他的右手,掌背的筋脈像地圖裡的河流,裡面奔流的,該是一種仍是昔日激情的血液吧?那隻瘦削的右手,竟能雕刻出一尊尊為人所敬拜的神像——是神選擇了他吧?您什麼時候學會雕刻神像的?是不是在臺兒莊戰役時,殉國的戰友的遺物——觀音給予您選擇了雕刻這件工作?不僅是工作,我把刻神像當作是我生命的一種信仰,一種依靠;另外,刻神像是我用來謀生的工具。老人的話緩緩地從他唇中流出,一種寧謐平和的美,在他老去的臉顏浮現著,我覺得,深深的感動。
話題又在我們共同燃起菸的時候,再次回溯到三十年前,那段戰後,悲喜交集的日子裡——你一定很想知道,我在哪兒學會了雕刻神像吧?我點一點頭,猛吸了一口菸。在漢陽,一個遼寧來的老師傅,在市郊的一個小集,開了一家刻神像的小鋪;那時,我們駐紮在那兒,沒事,我就溜去看他刻神像,起先,他老人家連理都不理一下,他默默地,一刀一刀地刻著,我也耐著性子,一次一次地看著;倒是他老人家先不耐煩了,他粗著嗓門朝著我吼說,這麼個老弟,你看呀看,不煩哪?我心中在喜,嘿!泥塑菩薩竟然開其金口了。連忙恭恭敬敬地行大禮,請他老人家收我為徒。事實上,我老早就想要走這條路了,那個兵荒馬亂的年頭,能夠學得一技在身,就不怕混不到一碗飯吃啊!就這樣,我跟著老師傅學,就是這麼回事。
可是,抗戰勝利後,一樁事深深地震撼了我;那時,我離開了軍隊,就憑這一手雕刻的手藝,五湖四海到處為家了,在蕪湖,我看到許多等待被遣送回國的日軍戰俘,破爛的衣褸,無神的眼眸,每個人都消瘦得不成人形。過去的罪惡,使得他們深切的畏懼著他們曾極度迫害的中國人民。有些戰俘為了吃飯,在街上推垃圾車、清水溝。我恨過他們的,可是,在那時候,我心裡卻有一種哀痛的感覺。八年的戰爭,我們國家支離破碎,多少喪身在砲火裡的同胞生命?而日本,他們戰敗了,他們醒悟時,他們的島國一切都被摧毀了。戰爭是多麼殘酷而又愚蠢的,為什麼,人與人之間,務必要經歷慘痛的死亡或傷害,才能獲知和平的可貴?我默默地望著他們,秋晚的風,強勁地擊打著他們的單薄而破爛的衣衫,唉!這是誰的罪呢?
我忽然想起一直帶在身上的觀音像,那是我剛才提及的,死在我身旁的戰友的遺物;我竟然不自禁的將祂從胸袋裡取了出來,走近那幾個正推垃圾車的戰俘身旁,他們畏懼的連連向我卑躬叩首的求饒,我竟然掉淚了。這就是侵略戰敗後的模樣嗎?比一條狗還不如。我將觀音像遞交到其中一個戰俘手中,我說,帶著祂,一路平安的回鄉去吧。他們怔住平晌之後,竟然放聲哭了起來。他們的故鄉很遠很遠吧?那個緊握著觀音像的戰俘竟然以流利的中國話,結結巴巴的告訴我說:先生!我們太慚愧了,您將這尊佛像送給我們,祂教我們看到了仁慈與憐憫;我們會帶著祂回國,並且把祂供奉起來,因為,祂令我們感到一種無比的希望和依靠,謝謝您,先生。
從那一刻起,我深深地徹悟到:我能夠以靈巧的右手雕刻神像是一樁何等寶貴的事啊!以後,每逢雕刻一尊神像時,我都靜靜地想了很久——我心中有沒有神呢?如果沒有神,刻出來的神像,只是飾物;而不是有心的,我說的「心」是指我們在從事工作時,對它所抱持的信仰。
三十年來,我鎮日與這些木塊為伍,它們彷如我親生骨肉,我熟悉它們特有的質性,經由我手,它們成為一尊受人尊崇敬拜的神像,而在它們離去很久之後,我仍會極清晰地記著它們。這種懷念是很幸福的,你知道嗎?而我此生唯一的心願,就是像我那位漢陽的老師傅一樣,窮最大的心力,雕出一尊巨大而完美的神像。這樣想啊想,想了三十年,幾乎成為一種非常強烈的盼望呢。終於,有座遠近聞名的大寺廟,他們的住持找上我,要我刻「千手觀音」,我幾乎以為這只是夢,「千手觀音」!我想了三十年的夢。多麼遙長的等待啊!而這個多年的夙願,一旦得償,我反而變得慌亂而無措了。
千手觀音,我必須以最虔敬的心靈去構思祂莊嚴而又慈譪的法相,尤其在面部的神情,那雙法眼必須要刻出一種洞悉大千的神韻;再來是觀間的數十隻手,或彈指,或微握,或執聖劍,或執法鈴、戈斧……說到這裡,老人顯出一種遭受極大的困難,而又試圖突破的堅毅神色,他咬咬下唇,有種非將千手觀音完成誓不甘休的氣勢。我沈默的回過頭,將視線挪到放置著那塊巨木的林地方向,老人又說話了:剛才你在後面看到了,那塊巨大的檀木,我尋遍了全島,才找到它的,它將因為「千手觀音」的完成而不朽,人們會記得賦予祂形象的我,但觀音會在千萬人的崇敬仰望裡,默默地,不求回報的,普渡著眾生。該知道,佛家說的,苦海茫茫,回頭是岸。千手觀音會成為人們空虛的心靈中,一抹閃亮的希望,一份遷善以及憐憫。
過了大約兩年的時間,我離開了北島的大城,從學校畢業,帶著一種空泛而又徬徨的心思,走入軍旅;臨行時,我的母親在淚痕裡交給我一個紅布縫成的香火袋,我忽然感到整顆心都疼痛了起來。想起的,竟是濱海小鎮,那位雕刻老人,他是否已經將那塊巨木變成了莊嚴雄麗的觀音巨像了?用他最後的,也是最精粹的心血。
訓練中心,緊湊而又奔忙的戰鬥課程,十月炙熱如火的太陽,粗糙的野戰服汗濕著,結晶著白色的鹽柆,戰壕裡,步槍橫在疼痠的右肩,準星對著二百五十碼外的迷彩靶,不停的扣發,射殺的,是許多綿長的空寂吧?汗水順著頸項流入肩窩裡,香火袋也潤潮著,我用左掌緊緊地護著它,像護著母親遙遠的殷殷囑咐。將香火袋取了出來,想起的,依然是那個雕刻的老人,以及一種深藏在內心深處的惦記:老人的「千手觀音」是否已經完成了?
兩年的軍旅多麼遲緩而又飛逝。歸鄉,在北上的公路長程車裡,我平靜地想著:回到北城的第一樁事,也是兩年裡像潮水時時湧動在內心的那份期盼——前往那濱海的小鎮,去看那雕刻老人,去瞻仰他不朽的「千手觀音」。
像許多故事裡的情節——雖然我厭惡這種復印似的巧合,事實告訴我,老人已經去世了。帶著一份悼念的低沉心情,走回兩年前住著老人的那條古老的小街,小街依舊,小街的盡頭,仍是那片發亮的海。老人的家居已經換了主人,一家窄小狹長的雜貨鋪,依然是陰暗幽深的。明亮的天井卻因成為雜貨紙箱的堆積處,而顯得有些幽暗。你找刻佛公的老伯啊!他死去半年了,腦充血。主人默然的說著。我覺得一陣傷楚,撲空的幻虛感上升著:他那尊巨大的觀音呢?我只是不經意的問及,想不到主人卻熱切的告訴我,應該去××宮瞻仰那尊有千手千眼的金身觀音:就是這刻佛公的老伯親手雕成的,聽說很靈呢!
穿過那條幽深的,長長的隧道,兩旁,十八羅漢神像靜立著。猙獰、威武,而我緩緩地走著,多麼長的一條隧道啊!千手觀音就在洞的那端吧?該是怎樣的一種形貌呢?我在幽暗裡走動著,忽然覺得一種疲倦,意識里的。苦海茫茫,回頭是岸。老人的話像一種極為遙遠的聲音向我迴繞而至,前面真是茫茫苦海嗎?我是否該回頭,回頭是岸嗎?而老人的千手觀音就在苦海的彼端,祂的慈悲、憐憫會渡我一生嗎?我一步一步踏實的走下去,不敢回首。
幽暗逐漸轉亮,那是一處隧道的轉角,洞口異常亮爍的天光,整個閃射過來,反照的,是一尊金色奪目的形體,仰首,驚慄——數十隻曲線優美的金手,各執佛家法器。我轉過身去,與祂面對著,千手觀音!祂法相莊嚴慈藹,以四十五度角的斜度,俯首望其塵世,望其芸芸眾生。我仰望著千手觀音,彷彿仰望著逝去的老人,不禁潸然淚下。
在靜肅莊嚴的金色蓮臺上,祂贏得了永恆地崇拜與敬慕;是千年流傳不歇的神話與佛說塑造了祂,君臨天下般地面海昂坐,庸碌的凡人以熱切的顧盼,仰首向祂。千手觀音,你的千手真能翻雲覆海,普渡眾生嗎?人們只交口不絕地禮讚你超俗非凡的形象,卻從不問及:是誰巧手地將一塊巨大的檀香木雕琢成今日,輝煌而又壯觀的神祇。
(一九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