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副武裝的鎮暴部隊,由於歸建的急促口令,奔跑到某一定點,然後集結,手裡■防暴盾牌及棒子不經意的相互碰撞,發出刺耳而沉甸的聲音。
年輕的孩子,膠盔下一張張漂亮而純真的臉,防毒面具及手提的瓦斯槍;不理會與他們面對面試圖與之攀談的群眾,兩眼平視著前方,茫然又迷惑。鐵蒺藜拒馬緊密的橫在部隊與群眾之間,狹小的緩衝地帶,兩尺之隔,十分接近卻又似乎無限的遙遠。
夜已經深了,這群年輕的孩子似乎都十分疲乏了,那一部部龐然大物的,窗子、輪胎覆著防護鐵網的鎮暴車將他們帶回去,或許熱呼呼的飯食、麵疙瘩正在等待他們。半蹲在一堆木箱子旁的警校生,微垂著頭,偷偷的打個哈欠,木箱裡還裝滿著催淚瓦斯,還好沒有用得上。
他們開始在收蛇籠鐵蒺藜,群眾好奇的用手指去試探鐵蒺藜的尖銳,用最精粹的白金屬,作成兩側倒刺的巨大的殺傷力。用這個來對付自己手無寸鐵的同胞嗎?群眾裡有人大聲的對他們質問,他們默默無言,只是盡職的繼續收著那一圈圈尖銳的鐵蒺藜。
他們很沉默,鐵蒺藜也很沉默。午後就被攤開在這繁華、繽紛的鬧區十字路口,夜深了,鐵蒺藜和鎮暴部隊一樣,完成了他們的任務,被攤開的鐵蒺藜一定也很疲倦。
沉默的鎮暴部隊,沉默的夜色,沉默的鐵蒺藜。
二
梅雨季節,午後盆地的天色就悲愁了起來,濕濡的雨水不斷的落下。鐵蒺藜冷冷的隔開了抗議群眾與鎮暴部隊,愈來愈急驟的雨水會不會讓劍拔弩張的雙方冷靜一點?
被鐵蒺藜、鎮暴部隊團團圍困的國父紀念館右側的小學校奉令停課半天。穿著黃色雨衣,撐著傘,背著書包回家的孩子,睜著一雙充滿困惑的眼睛,看著紀念館前那些嘶聲力竭的反對黨,在濕濡的雨水中叫著口號,孩子們不懂。再回過頭來,所有的路口、巷道都被全副武裝的憲警包圍,銀色的盾牌、黑色的棒子,森冷、毫無表情的臉孔,前面是拒馬,是孩子們從未見過的鐵蒺藜。
老師慌忙的帶著孩子,慢跑的越過馬路,一再囑咐孩子們快快回家。一個五年級的女孩問著老師——為什麼會這樣?老師回答說——那是大人們的事,小孩子不要問。女孩帶著滿心的問號,跟著同學排隊回家,一邊疑惑不解的頻頻回首;回家去問爸媽,看看他們怎麼回答?
大人們的事,小孩子不要問。大人們總是這樣對孩子說。而孩子有一天會成長為大人,慢慢的,他們會了解許多事情的真相;只要心有良知,聰明的孩子不會被蒙蔽。而當他們發現事實,以後再也不會相信那些被畜意粉飾過的謊言。能夠欺瞞他們一時,無法矇騙他們一生。
所有的路口都被封鎖了。一個最晚走出校門的孩子怯怯的沿著鐵蒺藜的邊緣徘徊,他找不到出去的路,焦慮得幾乎要哭出來,叔叔,讓我過去好嗎?我要回家。孩子對著鐵蒺藜那端的鎮暴部隊說。一張張泥雕木塑般,與鐵蒺藜金屬一樣森冷的臉,沒有答話;孩子哭出來了——叔叔,我要過去……。群眾聚了過來,鎮暴部隊那端也走過來幾個高階的警官,一個晚報的攝影記者將哭泣的孩子抱高,傳遞過鐵蒺藜,那端的警官接了過去,群眾紛紛鼓掌。
孩子終於越過鐵蒺藜,在雨中漸去漸遠,還不時頻頻回首,驚悸甫定的眸裡,記載著一圈又一圈的鐵蒺藜。
三
頭繫綠巾,手持綠旗的反對黨黨員開始移動他們排列整齊的隊伍。他們的領導人手牽著手,在愈來愈急驟的雨中站在最前端,向前邁進。一架警用直昇機在森林般的大樓頂端迴旋去回,沉沉的引擎聲撞擊在大樓堅硬的牆間又猛烈反射回來,倍增壓迫感。
讓我們遊行,打開你們的鐵蒺藜!我們是和平的示威,你們不能阻止我們前進。反對黨的行動總指揮對著鐵蒺藜那端的鎮暴部隊大聲的說。首都警察局長強硬的拒絕並且命令遊行隊伍立刻解散,卻遭遇到巨大而激越的杯葛叫聲。雨水不斷打在鐵蒺藜上,尖銳的倒刺上雨珠閃熠生寒。
他們就地開始演講,嚴厲而激烈的批評執政黨的戒嚴令及銅牆鐵壁般的封鎖網。演講間歇,就領導他們的追隨者大聲的呼口號、唱歌。一個戴著呢絨鴨舌帽的中年男子遠遠的站在大廈的騎樓下,深鬱的雙眼噙著一泡隱約的淚光;可以感覺出他強按捺住內心的波濤,似乎是心酸又似乎有著某種沉重的安慰。一九七九年冬天,在南島的港都,他站在演講臺上,激越的批評時政、針砭執政黨,而幾個小時之後,竟演變成一樁臺灣近年來最令人痛心的悲劇……。
而當他從牢獄裡出來,似乎一切都變遷了許多;似乎在外貌上蒼老了,心裡是不是也覆滿了塵埃?也是一種無奈而黯然的人生啊。他遠遠的遙望著演講臺上一個年輕英俊的牧師,彷彿酷似當年意氣昂揚的自己;那時許下諾言,要為這塊受難的島嶼背負十字架,要為這片美麗的大地奉獻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與熱情……。
那個年輕的牧師說——我們來為遠在海外,無法返鄉的臺灣人唱一首歌,這首歌叫做:黃昏的故鄉。大家一起來唱啊。在大雨中,群眾真的大聲的唱,賣力的唱,他也跟著唱,眼淚無法忍抑的,沿著削瘦的臉頰流了下來——彼邊山,彼條溪水,永遠抱咱的夢……。他唱著,想著:是啊,永遠抱著咱的夢,為的是自由、民主的追尋嗎?抬起頭來,天色已暗,是向晚時分了。
四
雨落在所有的群眾頭上,落在鎮暴部隊的頭盔上,落在鐵蒺藜與刺網的拒馬上,懸著晶亮雨滴的鐵蒺藜似乎更明晰的呈露著那種銀光閃爍,倒刺的巨大殺傷力。
向晚時分,雨勢逐漸停歇了下來,路旁的商店彩色霓虹燈開始流麗的眨閃轉動,映射著銀白的鐵蒺藜,彷彿鐵蒺藜也成為向晚街景的一部分,顯出一種殘酷的異樣的美感;不知道它的倒刺碰到柔軟、脆弱的人體之時,是怎樣的切割、撕裂?沉默、銀色、冷酷的鐵蒺藜。
疲憊並且飢餓的群眾隨著逐漸幽暗的暮色,開始思索到重要的民生問題。市政府提供的流動廁所排滿了尿緊的男人,錄頭巾下的唇咬著青霧縷縷的香菸一閃一滅的菸頭星火,微弱的很,像遙長、坎坷的民主之路嗎?
兩家比鄰的漢堡專賣店擠滿了飢餓的人,新聞記者、反對黨黨員,將呈半癱瘓狀態的疲乏軀體靠在玻璃鐵維座椅上,狼吞虎嚥的將那些碎牛肉、酸黃瓜、奶酪全數塞進空蕩久矣的胃裡,好像是一具垃圾箱。
填滿肚子,繼續上街頭,抗議、示威。
鎮暴部隊似乎在鐵蒺藜外輪番吃晚飯,排骨、雞腿便當外加酵母乳。只有鐵蒺藜沒有飯吃,還是盡責的攤開在濕濡的路上,作一種緩衝;鐵蒺藜,它永遠不會飢餓。
賣烤香腸的男人將大碗收到爐下,飢餓讓人們沒有心情叫骰子;然後用快火烤著■■叫痛的香腸,旁邊幾十張飢饞的嘴在等著香腸果腹。
兩方依然對峙,隔開兩方的鐵蒺藜泛著冷冷的銀光。
五
他們繞著紀念館遊行,呼口號,然後在紀念館前面集結;群眾很多,卻覺得異常的孤寂,夜氣中透著水似的悲涼。紀念館一片幽暗,孫中山是否也有著深切的感慨呢?
反對黨黨員聚集在升旗臺前,將綠色的黨旗排列在一起,並且緊緊的相互依偎,一種命運的共生體。群眾則在百碼外,紀念館的飛簷之下,靜靜的遙看他們;天空無雨,一棟三十多層高的建築物正接近完工階段,在無邊的夜暗裡,頂樓醒目的幾串紅色燈號,是預防飛航器碰撞。竟然有幾顆疏星,冷冷的泛著微光。
他們宣佈要在紀念館前升上反對黨綠的黨旗。忽然紀念館的燈火大亮,他們大聲的唱歌,旗幟緩緩的上升,上升……很長很長的旗杆,彷似很長很長的民主之路。在雨後,五月中旬的夜裡,他們將旗幟升了上去。
領導人站在升旗臺上,用著激情的話語勉勵群眾,也似乎在勉勵自己;黑色、剪影般的軀體有力的擺動,背景是莊嚴、方正,燈火輝煌的國父紀念館,卻襯托著正在說話的領導人,那般孤寂、悲涼的感覺;彷彿一切都隨著逐漸幽暗下來的夜色,而呈露出一種憂傷、無奈的氛圍。
他們向群眾宣佈就地解散。群眾有些叫嚷著不依,他們婉言勸慰著,要群眾理性、冷靜的散去。群眾中有嘎嘎的無線電對講機偶爾響起的聲音,引來許多的冷肅而略帶怔意的眼神,那些搜證人員總算鬆了一口氣,慢慢的走離人群,帶著旋緊一天而終於鬆馳下來的疲憊笑意。
似乎,一場抗議的示威活動,有了圓滿的結束。
六
鐵蒺藜還是冷冷的守衛在那裡,鎮暴部隊也是。
群眾逐漸從交錯的巷道離去,他們將綠頭巾、綠臂章,收進旅行袋裡,要搭晚班的客運車回南島的鄉園。
鎮暴部隊還沒有接到撤防的命令,他們還是銅牆鐵壁般的站在鐵蒺藜後面,鐵蒺藜泛著冷冷的銀光,面對著逐漸散去的群眾,夜深沉,一切的對峙與激情都將過去……。
終於,他們開始收起蛇籠鐵蒺藜,戴著厚厚的棉布手套,小民翼翼的抓捏著鐵蒺藜細長的銀色金屬體,從對街慢慢收捲過來。一個年輕、纖細的母親牽著幼■、大約三歲大的小男孩,靜靜的看著部隊的歸建、集合,以及逐漸被收起的鐵蒺 黎。
年輕的母親緊抿著嘴,小男孩好奇的用胖胖的小手要去碰觸尖銳的鐵蒺藜——不行!把手收回來!不行!會刺到!年輕的母親忽然焦急而憤怒的喝住孩子,並且把他很快的摟抱進懷裡,一臉驚懼卻又堅執的神色。
很多人看著這對母子,這對母子看著銀色的鐵蒺藜。
夜很深了,鎮暴部隊巨大的車隊在寂靜的街道轟然加速駛離,車前上端,紅色的警示燈亮燦若血,顯示著一種不可逼犯的公權。那對母子還是靜靜的站在路邊,目送著車隊逐一離去,然後轉身,逆方向的消失在茫茫夜色裡。
只留下幾輛等待拖走的,裝載著鐵蒺藜的牽曳車。
(一九八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