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把買來的紅玫瑰暫時放在冰箱裡,唯恐房裡的暖氣枯萎了美麗的花瓣……
浴後,決定到不遠的夜市集買花,二十年了,不曾為她買過玫瑰。內心竟然湧動著少男初戀時的不安。
這不是二十年前的藝專校園,穿著綠軍衣坐在孔子雕像下靜靜抽菸,等著紮馬尾的她從舞蹈教室出來,然後伴隨她回到永和竹林路家居。她在深秋時,總愛穿紅色的短大衣,有時要他先拿著,甜美的反手把馬尾放了下來,漂亮的長髮深深魅惑他自以為就是一生一世相攜。
這是二十年後的伊斯坦堡。他看見浴後的臉顏在巨大穿衣鏡中微紅且燥熱,五分鐘前,撥電話至她的房裡請她過來,說有點事。而後,他點起PARLIAMENT淡菸,站立在晚來微雪的落地窗前,內心如潮。
分手的第二年,他結婚,她也遠嫁到南中國海的遠方,他燒掉了寫了近十年的日記,在最後紙頁成為灰燼的一瞥痛苦的一行文字是:「也許多年以後,妳我會在天涯的一角偶爾相遇,錯身而過或者傾吐別後種種……」
輕微的敲門聲,他從容過去開門,微濕的髮以及輕淺的魚尾紋,說剛把旅行團的客人安排好,別忘了十九時三十分要去看肚皮舞以及燭光晚餐。
兩人一時間靜止在門口,彷彿領隊與團員的一般應對,卻連話都無以訴說。把冰箱裡取出的紅玫瑰交給她,只說句:「這些天,妳辛苦了。」輕擁她的肩,在額頭上吻了一下,有些微喜卻又淡然的稱謝。
拿著玫瑰推門出去,他沒有任何挽留。
她像二十年前,深情款款,一天一封情書,她來他往,並且迷戀著退伍的日子,有著溫美而飽滿的,對將來美麗遠景的盼望。
反而惦記起在萬里之遙的女兒,直撥台灣,女兒正在眠中,暈暈然的叫聲爸,說她正在熟睡……。他有些瘖啞的說:「爸爸在伊斯坦堡……。」然後掛斷,有種無邊的惻然。
是不是再出去,為自己買一束玫瑰?他偏愛黃色。
2
子夜零時列車離開安卡拉。
她遞給他一瓶紅酒,單人臥舖,既可取暖又能排遣旅人夜來的深寂。拿著酒佇立在臥舖外古典木質的長廊,他溫慰的笑了出來。
生命中多少充滿著奇妙。脫掉些微濕冷的棉襪,雙腳盤坐在暗紅的絨質床舖,打開紅酒的橡木塞,讓酒透氣,就是缺一只水晶高腳盃,她拿紅酒過來時,他邀她共飲,她搖搖頭,轉身就走,彼此之間一直在旅程中保持適當的距離,似乎害怕打破了這樣的約束。
不到一坪大的空間,洗手檯以及車窗下的木桌面,紅酒一瓶加上紙杯以及善解人意的菸灰缸,對他,這樣的長夜旅行已是足夠。
憶起前來安卡拉的遙遠旅途,走的據說是古代的絲路,土耳其導遊出身英國劍橋,有著一種知識人與愛國者的傲岸對著他們說:「這條路往東是北京,往西是羅馬,而我們昔時的鄂圖曼帝國曾經征服過半個歐洲!」
在冷慄的高原上往西,從日出到日落,從黑土到雪山,他喜歡與同行的畫家擠在車子的後面抽菸,拉開玻璃窗,伸出手去接觸那向晚後急降的雪花,那種冰冷卻是一種潔淨的清爽,很多意念像源頭雪融後的水滴,流過靜謐如死的心,沒有任何的悔恨、怨艾。
濕冷的棉襪,披在燙熱的暖氣孔上端的鐵皮,一下子就乾並且冒著白煙。紅酒剛好喝完半瓶,那種微醺加上乾燥的小室,情慾的感覺突兀的湧漫而至,朦朧間,熟稔的女子,豐腴的肉體忽隱若現,那種熟悉的呈露某種神秘古印度檀香味,從柔軟的乳房延伸到小腹叢毛纖秀的深處……
可以撫愛或吸吮的激情,卻似乎不是近在同一車廂中另一臥舖的二十年前的舊愛。他反而冷靜的想到她正在地球另一方的異鄉,同樣在冰雪紛飛的子夜,她是否同時也會追念著正在夜行列車前往伊斯坦堡的這個男人。
再深情依然會背叛。
夜車穿過陌生的城鎮、森林、湖泊,夜來雪不停,二十年來,雪在他心中不曾停過。
3
據說,那是希臘最接近土耳其的邊境,名叫SAMOS小島。
向晚從雅典飛往SAMOS,擠滿希臘人略嫌狹隘的雙引擎螺旋槳航機,他盯著與他幾乎腳尖相向,正對著他的空姐看。航機正用力爬升,漂亮高■、一頭褐髮卻有碧澄雙眸、膚色如雪的美麗女子,朝著他職業性的露齒而笑。每天的航程,漂亮的空姐總要在飛機爬升時,坐定下來,面對著離她不到三尺的旅客,大鬍子或者肥胖的女人……。他側首一望,機窗下的愛琴海彷如千年來一片希臘古老的銅鏡。
空姐臉紅了起來,前方這個東方男子從哪裡來?她的碧澄之眼透露著詢問,接著開口:「日本人……?」他微笑的搖搖頭,抓著筆記本匆匆的畫出她的頭像,而後撕下來交給她,空姐輕呼了起來,燦爛的笑得彷如一朵太陽花,稱謝後摺成對半放進口袋裡,隨著站起。航機已到平行空域,必須去分發餐飲,丟下了一句bye。
或許在她返航回家,掏出那個東方男子為她所做的素描頭像,應該就會看見圖下的from Taiwan的字樣。而彼時,那個東方男子已在橫渡愛琴海的夜航船上。
異鄉的旅行,一次微小的喜悅,為一個漂亮的希臘女子作畫,像一首詩中的逗點。不會有任何意義的,他早已穿越過太多的濫情年歲,有些疲倦,他闔上雙眼。
散步在燈火輝煌的港岸,才猛然驚覺今晚正是耶誕夜。
冷慄的海風,岸邊的露天咖啡座空無一人,酒店裡卻傳來大聲唱歌、勸酒、舞踴的笑語,三、四條狗伴著他散步,靜靜抽菸,向在商店買希臘最後紀念品的旅伴互道:「耶誕快樂!」呵,寧靜的SAMOS島。
最後的島之燈火,三十尺長的木殼船,此去就是未知的土耳其,心中流迴著某種音樂,站在船尾,夜暗中的愛琴海水被柴油引擎分出兩道白線。
九個台灣旅人加上四個臨時搭載的歐洲人,希臘船長吃力的捧出一大箱啤酒大聲的帶領喊:「耶誕快樂!」大家跟著用力的喊!
愛琴海在無邊的夜暗裡喘息、呼吸,如夢似幻。
4
被旅伴喚醒時,他愕然發現整片表演場的眼光都聚集到他一個人身上;覺得頭很重有些疼痛,才兩杯紅酒竟然睡著了。聚光燈打得他刺眼,讓他整個驚醒過來的是站在他正前方,充滿著挑逗意味的肚皮舞孃,豐腴、微凸的小腹跟著伊斯蘭音樂顫動,汗水涔涔的浸滿她不斷晃搖的乳房,濃烈的香水味,她要他上台……
伊斯坦堡在深沈的眠夢中。他則舒放的躺在溫熱的超音波按摩浴池,汗水從他微禿的額頭像河流般滴落,微微呻呤著,試著讓痠痛的腰背不費力的飄浮,他看見自己依然強壯的男性黑鬱的陰毛,像深海中的海膽般的隨著水流,伸展也詭異的千萬只觸手……
就挺著溫熱的裸體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只留下床邊的小燈,丘陵上的旅店九樓向著博斯普魯斯海峽,歐亞大橋的霧燈從這端的歐洲迤遷到那端的亞洲。
如果有人從首都大道的方向看見旅店九樓的暈黃之窗,該是像一個小小的人形剪影吧?千年的回教古教,充滿著黃金、紅寶、香料與伊斯蘭教堂尖頂,神秘而燦美的伊斯坦堡啊,彷彿有一首歌,自始在他內裡流迴,往南是柔麗如蜜的地中海,向北是蒼藍如墨、冷凝似岩的黑海,而他,僅是偶爾路過的旅人。
「此生,能夠相偕至旅行,生命的缺憾事實已獲得可感的填補,以後呢?……」
他在隨身的羊皮小冊記下這段文字,就幾乎無言以對了,反而更多想起的,是離職的報社,總像有心事的女兒以及一生都充滿著不確定性的年老母親,自己呢?
他一直想送她一枚鑲著土耳其玉的K金戒指,彷彿二十年前在草山的溫泉旅行店,燃起一室燭光,相互許諾一生的相攜……再追憶二十年前已然毫無意義,只是驚覺:自己竟也有那般至情的年輕,啞然失笑,他自嘲的搖頭。
順手拿出旅店的風景明信片,一張捎給女兒,一張寄給遠在南半球的女子,同樣一句短短的問安,並且說:「我在伊斯坦堡。」
原載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二日聯合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