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利雅思,我寧願在更久遠的歲月裡想你,讓你易於進入我的心裡,像一棵樹將它的根緊繫於大地。
不朽的圖
我怎能忘掉那片北方的果樹園?除非意識永遠的靜止與死亡;我怎能悄悄地離開我芬芳的土地?除非我成為一個雲遊四海的異鄉人。碧莉雅思,我些許的回顧僅是對昔日的作別,再次揮手時,已不再是十九歲的手姿。
偶然,我會想起北方屬於我的校園,那座孕育了我三載的古老學府。我用全數的心緒去追念那裡,那東樓的相思樹是又綻放了黃黃的花苞?那短短的椰林大道是否仍充滿著花裙、笑語的一年級女生?那年,我抱著一個碩大而美麗的希望進去,三年後,帶著沉甸與頓悟出來。碧莉雅思,你想過什麼是淒涼嗎?你想過什麼是無奈嗎?不要說淒涼是達成沉思的過程,不要說無奈不該屬於年輕,如果你曾赤足走過心靈的蒺藜路,如果你曾面對刻骨銘心的分離或死亡,碧莉雅思,你會知道,在人生的歡笑背後,隱藏的往往是深秋時滿地黃葉的蕭瑟;甚至,北風吹動米色的窗帘時,你會不知不覺的淌下兩行淚。
那個不曾教過我的老教授悄悄地死了,他一生治史作書,死後遺下的,是那棟年久失修,牆破門朽的日式木屋。他彌留時,我去看他,那時,我還有三天就要去服役,我走入那間飄滿藥水味的二等病房,老教授枯瘦的臉朝著我笑得好淒涼。彌留前,只有幾個他鍾愛的學生伴在床畔送他嚥下最後一口氣;老教授一生不曾娶過妻室。
「為什麼選擇藝術作為你一生的路?」第一次與他面對之時,老教授慈藹的眼神從厚厚的老花眼鏡片後透了過來,那是四年前的秋天,窗外黃黃的波斯菊開得好燦麗。
「因為我深愛,這是唯一的理由。」我肯定地說。
「你愛藝術,而你想像過現實嗎?我不是潑你冷水,我只是要說,你在選擇這條路時心理上是否已有了準備?」我不知該回答他什麼話才好,我沉默了。他推一推鼻樑上的眼鏡繼續說:「只要你有憐憫、有愛、執著與謙和,你走上這條路,我為你喝采。你能夠的,我相信。」
他在我們學校教了一年,然後去C大,我常跑到中壢去看他。冬天時,他常是一身長袍的深藍,我們常常擠在青田街那棟日式的木屋裡,聽他講巴比倫與埃及的藝術史;有時,他也會興高采烈的談他們的西南聯大——神聖抗戰時大後方的最高學府;談他一生唯一的戀人——一個學音樂的蒙藉少女;烽火讓他們相遇,烽火又讓他們生離死別。
老教授悄悄地死去,今年春末,我去山上看他的墳,墳前誰種了一株菩提?我獻上一束白花,然後走了。
碧莉雅思,在這南方的深秋裡,每一片葉子墜下,在地上黃褐、枯萎。每一片葉子都像一次感傷且淒涼的往事向我擊打而來,我真怕有一天會因過度的負荷而倒下。我常想起老教授淒苦的一生,而他的生命卻是一幅不朽的圖,他是一個堅強且寂寞的男人,我對他深深的追思著。
秋天的氣息已經很深很深了。今夜窗外雨暴風狂,窗櫺在風臂的嘲弄下發出咧咧巨響。多麼希冀在我入睡之前仍能見你一面,甚至在夢裡也能與你形雙影隨。
我忽然想起一個極遙遠的往事,我的父親背負幼小瘦弱的我,他削瘦修長的雙手攀著牆垣,洪水淹過我的胸,我緊摟著父親的肩頭,我聽到父親急促的喘息聲,那次鬧洪水時,我才九歲。幾年來,父親的髮更白了,背也彎了,我常望著他逐漸衰老的背景,眼淚便不自覺地流下。
碧莉雅思,你知道我是多麼的熱愛我的父親,一直到我二十二歲,父親才知道我是多麼的愛他。父親是個純樸正直的人,如果他肯附會詭詐多心計的人們,如果他肯卑屈於那些所謂輝煌安定的工作,父親不會依然如此的單薄。但我愛我的父親,他在我心深處一如老教授,他們都用出色的油彩燦麗著的他們的一生,他們乃是一幅不朽的圖。
在我仍未創塑你之前,我過著單純孤寂的日子,然後我走入軍旅,成為一個著綠色野戰服的男子。我來到這陌生的南方,鄉愁與往昔總是像窗外的風雨般,不停地凌虐我、侵襲我,但我並不憂鬱,當我從牆隅的一朵小花獲得生命的眷愛之後,碧莉雅思,我開始了解,一個曾受過痛苦與挫折的人才足以昂頭正視人生,從風雨中茁壯的樹將是永恆有。
我們為什麼要在乎那些偽善者對我們的譏笑與嘲弄?我們為什麼要在別人的模式中失去自己美好的本質?當那群醜陋的人用酖毒外覆蜜糖時,他們天使的面具之後藏著撒旦黑色的靈魂,如果我們無法起而抗拒,那麼我們遠離吧,不是逃避,而是在遠處靜觀他們被真理伏誅。摯愛的碧莉雅思,但願你的愛是支撐我更堅強的力,在今夜的風雨飄搖之後,再見你如蝶的美姿翩翩而至。
星粼粼
想起那城,今夜,我有難以言喻的惦念。
去年今日,我剛剪去一頭黑髮,著上綠色野戰服。我緊握著步槍藏身在夜的墳地裡,我靠在一方石碑上望滿天煙火般的星星,K坐在草叢裡抽紙菸,草叢裡便飛起一隻忽明忽滅的螢火。十一月末的一次夜襲演練。
K輕消地來到我的身畔,將抽完的紙菸在石碑上捺息——「今夜,星光好亮,我倒有唱歌的心情,想我遠在東部的女孩。」於是他真的唱了,用很輕的聲音,唱那首The moon and the star。我仍緊握著我的步槍,我仍眷戀的望著滿天的星子出神,今夜的星子太美太清亮了。
碧色山麓的下方就是那城,那城不夜、燈火輝煌。那城埋葬我二十歲的往事,那城的某一處,那大度山上唸社會學的女子……我搖頭笑了,黑夜裡,誰窺出你一臉淒然的自嘲?是誰灑下滿天的銀屑?那星卻化為追憶的淚。
摯愛的碧莉雅思,離開碧色山麓已是年前的事了,那群伙伴也已分赴前程;有的在遙遙前方的外島上,有的在東部的海岸,有的仍留在北地,而我,我來到了陌生的南方。南方美嗎?夕照、海藍、草原、星夜……你有過星夜去河湄聽水聲的經驗嗎?今夜依舊是一個蝕人的星夜,在南方是看不到仙后座的,倒是那十字星異常的閃亮會令你遐思、令你留連。今夜,我且在我的傾訴裡灑上星光,然後,我們並肩小立窗前,每一顆星都會為你的美貌而閃眨。
有什麼地方的星能比得上碧色山麓所看見的星子?碧莉雅思,你可知道那是一片多麼美麗的山麓?我常穿著綠色野戰服在草原上滾。上子夜班的營舍衛兵,只要你不打盹,你總會被那一大片閃鑠如銀的星空迷住;甚至,你會看到一枚接著一枚的流星在幽黑的夜空裡追逐著,然後迸裂如多色的煙火,我常因目睹而激動得心悸如海潮。
二月時,我們夜行軍,背著卡賓槍走在南方的鄉徑,我一直在心底告訴自己:「你不再是個唸藝術的學生了,你是軍人,你是一個軍人。」前頭那群手執五七式步槍的士兵的黑影在夜色裡顯得很龐大;碧莉雅思,那是一個美麗的星夜,二月的深宵是寒慄的,而我鋼盔下的雙眸卻盈滿瑩麗的星光。那時,我的心裡充滿一份豐碩的愛,那些星子像是千萬盞燈火伴我前進,我從夜之大地獲得眷愛。
那次,我們在一片蓊鬱樹林露宿,我靠在一株苦楝樹下;夜風輕起,落下片片楝花……我將大及鋪在草地上,將卡賓槍壓在背包底下,然後安適的躺下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滿含草葉與夜露的清新。一枚流星以弧形的光束閃過眼簾,消隕在群山間朦朧的夜色裡,我想到生命與榮耀,愛情與財富;碧莉雅思,那時的思緒於我是沒有什麼意義的,我告訴自己,我只要安適的躺在苦楝樹下,看二月山裡的星空,我什麼都不去思索,都不去想像。事實上,那夜我卻想得更多亦更深,故人的臉一張張的升起,自每一顆星子的光裡閃起然後幻滅,幻滅然後閃起……然後沉沉睡去,又幽幽地醒來,看看腕錶;凌晨二時三刻,我冷得發顫。指揮所尖塔似的帳篷亮著一盞發著鵝黃且黯淡的光影的馬燈,大地好靜,原野寂寂,昂首望去,星子已稀疏多了,我用凍僵了的雙手拉緊野戰夾克的衣領,一雙厚重的手掌拍在我的肩頭,我訝異的回頭,是那位開大軍卡的老士官,他和藹的笑了,遞給我一個水壺——「喝一口吧,暖暖身子。」大口灌了下去,嗆得我蹦出了眼淚,是酒。
「為什麼還沒睡呢?這麼冷的夜。」我問道。
「唉呀!幹事,我是被凍得睡不著才起來走走的,不過,今夜這山裡的星星倒是又多又亮的哪。」老士官說。然後,他蹣跚的走向他的軍卡,那姿態充滿飲者之酩酊。
摯愛的碧莉雅思,我常常想那二月的行軍,在星群的流迴之下,背著卡賓槍的我,一步一星芒,多麼美麗的星夜行伍,我是星夜昂然前進的武裝男子。
已經是深秋了,南方的秋色、南方的夜空,總是那顆最亮的十字星以柔光惑我,我卻告訴你二月星子的故事,碧莉雅思,北方深山裡的星子比南方更美更清亮,我忽然有份強烈的意念攜你去山裡的澗水畔並肩看星,那澗水在夏季時總會聚集著無數草蟲的嚶嚶,夜來時,星子的光會隱隱的瀉入澗水,粼粼的水波,寫過一首描述星子的詩:
是否河漢千頃皆有歌輕吟
那星子,粼粼的是淨界的螢火
自我千年的黑髮升起升起……
那遠處天主堂的午夜鐘隱約傳來,去望一臺星夜的彌撒好嗎,星子將為你鋪路,去嗎?摯愛的碧莉雅思。
迴廊
那是一條深邃而幽暗的甬道,陰雨日,走過古老的迴廊,會有走入十八世紀歐洲廢堡的恐懼。碧莉雅思,你相信幽靈的傳說嗎?那古老的迴廊在子夜後飛起流螢時,經常會將夜歸的女孩嚇得花容失色;走過迴廊,你可以看到那棟爬滿藤類植物的廢樓,學校將一些舊教具都堆在廢樓上,有一次登臨廢樓,竟然嚇出一場小病。
那是兩年前的雨夜,我留在學校宿舍裡讀一本米開朗基羅的傳記,同室的M一邊準備畫具,一邊向我說——「林,你能不能幫我上廢樓把莫里哀像搬下來?我明天要交張素描。」去廢樓?深夜十二時三刻?穿過迴廊……。
「上廢樓?在這個風雨夜?M,你不要開玩笑了。」
「誰同你開玩笑?怎麼?怕遇見幽靈?藝術家的熱情會把鬼嚇走的;也許,你會遇到蒲松齡聊齋中的小連瑣呢?」M連拉帶推的將我趕到室外,我想想,於是走向迴廊。
風雨迴廊,一步一驚怵,迴廊悄悄,樹影如魅的走來。摸索登臨廢樓。那朽舊的木階踩下去發出了極淒厲的聲音,搖搖欲墜……推開廢樓的木門,有刺刺黏黏的感覺在臉上,我用力撥開,是一團灰色的蜘蛛網。走入室內,隱約可以看見那幾十座石膏的頭像在黑暗中默立著,一聲暴雷,風雨更急驟了,一陣青色閃光,莫里哀就在那邊,閃光將莫里哀的臉幻成幽靈般之怪異,莫里哀在笑,那笑好猙獰,我畏懼地倒退了一大步,碰到一件重物,回頭一看,凱撒的石膏像像一個龐大的影子向我逼來,我瘋狂的奔出室外,一不留神,從廢樓的舊梯摔了下來……
碧莉雅思,這已經是兩年前的往事了,自從在廢樓出事之後,我再也沒上那廢樓,甚至迴廊也很少去了。離開學校的前三天,我走過迴廊旁的草地,看見M坐在迴廊入口的石階上雙手支頤的怔然著,我走過去,他幽幽他抬起頭來望了我一眼——「我愛我們的學校。我從來不曾會像此時感到當學生是種最幸福的事;我真不願離開。林,我們走出校門,我們要怎麼開始做才好?什麼是我的路?」
「離開後、服役、做事、戀愛、結婚……然後老去。」
「林,我不喜歡你這麼說!你不像是會說這種話的人。」
「M,要學著面對現實,生活會慢慢教你成熟的。」
M幽幽的走了,他狠狠的將一塊石子踢到荷花塘裡。我走到荷花塘畔,靜靜的看一池的荷花,水面有幾隻晴蜓點著水,盪開一圈圈小小的漣漪,我回頭看一看廢樓,看一看迴廊,忽然覺得它們有著一種幽雅的美深深吸引著我,忽然有種將它們畫下來的衝動:唉,算了,我就要離開了。離開?從一個驛站到一個驛站,一生總是聚聚散散。
前夜,又夢迴廊。夢中,迴廊不再是陰暗森冷,迴廊滿是閃亮的星屑,我輕盈的走過廊裡每一塊花磚,迴廊迴了又迴,我走著,似乎永遠走不完,好長的廊呵!生命似迴廊,茫茫前程,誰與相隨?是你嗎?是摯愛的你嗎?遠處有一株銀色的桂花,一個女子向我走來,兩個女子向我走來,三個女子向我走來……哪一個是你——碧莉雅思?
今夜,我惦記著一些人、一些事:碧莉雅思,我怎能說我不是個念舊的人呢?昔日迴廊走動的那些身影,那些年輕的笑靨,那些武陵年少的歌吟……迴廊的歲月,我們是王子、是貴族,我們只知道羅馬的壯麗與翡冷翠的光輝,我們懂得那些凍餓的人嗎?我們走過冬天街旁的紅磚道,甚至連看都不看那個瑟縮在破大衣中向我們求乞的窮人。現在才發現,我們原也是冷酷且無知可笑的一群。
走出迴廊的歲月,投入野戰服的生涯,規律的生活,太多的閒暇卻教我深思;在南方,我既閒暇卻又奔忙,在南方,我過得平靜卻又疲憊。
我很想念M,我們一起走出學校,一起穿上野戰服,他去了金門,我來到南方。上次他從外島捎來信息——「南方美嗎?那兒的草原是否如葉珊筆下?我在第一線,日夜面對大陸山河,一水之隔卻是兩個世界,如果你來,你的傷痛一定比我更深。最近常想學校,那迴廊是否仍在?」碧莉雅思,我何嘗不也是相同心懷?我的思念深如大海。
在我款款的傾訴裡,碧莉雅思,你必然是唯一的聆聽者,我將思緒裡所有曾感動過我的事物傳述給你,只是要你也蒙受這份美麗的感動;這樣,我們才能說你我是永恆互屬的,因為你我的愛乃是超凡而不同世俗的永恆心契。今夜,我將帶著感動的心去塑造一個夢境,夢境乃是我念念不忘的迴廊,迴廊不再是陰森黑暗愁慘,而是飄滿銀色星屑,遠處有一株銀桂,一個女子走來,那是你。是我衷愛的碧莉雅思,我且候你,我們且將迴廊踩成銀成之河。
‧一九七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