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把村上隆當作村上龍,而買了一堆櫻花包、櫻桃包、三十三彩包,那已是有點遙遠荒唐的事跡,村上隆怎會是村上龍呢?別怪我太沒常識,還有人把村上春樹與村上真紀混到一處呢,那是世紀大地震之後,大家都還有一點搖晃,一點憂懼,一點夜不成寐,一點不太正常,我常在百貨公司避難,渡過漫漫長日,聽說那棟建築經過七點一級重震的考驗,是中部唯一毫髮無傷的大樓,圓筒狀的設計超像一個巨型防空洞或碉堡,那一年奇怪的人們超愛逛這棟大樓,從早到晚人潮洶湧,超市與美食街是不錯的療傷聖地,滿坑滿谷的食物令人誤以為闖入幸福谷,甘願退化至口腔期;床具家飾樓層也不賴,那些繡花或緹花床單頗能撫慰受創的心靈,還有薰香與精油,檜木澡筒,好個芳香溫柔鄉;連誠品也擠滿看書客,我穿梭其間,在村上龍小說與村上隆扁平藝術之間陷於迷亂之中,前者的小說有關西人的機靈與油滑,他的細膩筆觸簡直不是男人的,照片中的他像浪人一樣斜披著長髮,殺人犯的眼睛,邪門得很;後者像浮世繪中江戶時代賣豬肉的屠夫,圓圓胖胖滿臉油腥,跟他畫的貓熊很接近,呦!在搖晃間我以為他們是同一個人,並在到處存在的場所,變成到處不存在的我,所有東西都該重疊或位移,那是板塊運動的結果,「板塊」,這是我們在大地震唯一學到的字詞,譬如說《時時刻刻》與維金尼亞沃爾夫;《哈利波特》與《魔戒》,同性戀與異性戀,國民黨與民進黨,藍色與綠色,台北與東京,臺北與上海,或可位移或可錯置,屬於我們甜美和憂傷的二零零二年呦,村上龍本應與村上隆錯置,LV又與村上隆重疊,我在誠品書架上翻到村上隆的專輯,胖胖的熊貓、會飛的洋蔥頭與花帽人,我已過了卡通時期,嚴格說來,還停留在宮騎駿精美時代的殘餘,村上龍,哦,不,村上隆他那帶著粗俗品味的圖像,像從鄉下包袱巾上剪下來的圖案,然而印在LV皮包是如此具有魅惑力,我的腳不知不覺走到LV專櫃,裏面正在播放村上龍/隆影片,超高級的廣告影片,胖胖的貓熊像龍捲風飛啊飛,好扁平的卡通世界,連小孩都圍過來看,在溫馨的家庭氣氛中,彷彿從客廳走到餐廳,拉開冰箱拿了一個印有洋蔥頭的小箱子作為甜品,價值八萬六千兩,恰恰是其時一個月的薪水,許多人圍過來看,包括售貨員,箱子全臺中唯一,密封在倉庫,連他們也沒見過,全球限量兩百,我的是編號136。
那是我的劃時代,從勤剪指甲/勤儉持家的女人變成名牌/奢華女人,只因我把村上龍誤植為村上隆。其實我
也常搞不懂自己,容格只有一號、二號人格,我的人格卻無處不存在,又無處存在,譬如說,我偏愛的那雙鑲有銀色水鑽的拖鞋,穿到脫皮又沒有跟,水鑽還是鮮亮無比,金玉其外,敗絮亦其外,那更像是我的人格之一;又譬如說那一排沾有油漬的吃飯書,可以猜出吃了什麼食物,分幾餐讀完,那其中也有我的人格,至於書架上供奉的觀音,那已不知幾號人格,上百捲的古典音樂?又上百捲的錄影帶?至於罪惡感就暫時存放在宋代古瓷瓶中,悲憫心在衣櫃裏躲藏,偶爾清出一些如新的衣服丟進救濟筒,懷想著有誰會穿上它。許多人在部落格中說在百貨公司遇見我,穿著短褲(我絕不穿短褲出門)帶著一個小男孩(我的孩子已長成魁梧少年),說我那被憂愁撕扯的臉(太扯了!這樣的人到處都是);有一個說在公車站看到我憂愁地發呆地等車(我甚少搭公車,都是騎機車,再說我並非那麼憂愁,而是狠機車),他們說得栩栩如真,絲絲入扣,連我自己都相信了,想是前世的遊魂遊了回來,或幾年前的那場夢遊尚未結束,但那都不是我,他們也被錯置了,我們活在一個板塊運動位移與錯置的年代。
買了過多的奢華品,而無一絲罪惡感那是騙人的。
我怎麼會那麼空虛哪!
一次也沒提過!
現在回想起來是賭氣與賭命的結果。命運對我不公,我以買買買對抗之,那是女人對生命撒嬌的方式。
最後我把罪惡丟給一個也是村上隆迷的女人,她擁有貓熊皮夾、貓熊髮夾、貓熊腋下包,獨缺貓熊小皮箱。
「你不喜歡了嗎?怎麼捨得讓給我?」長得也有點貓熊的女人,以很卡通的聲音說。
「就是太喜歡才捨不得用,給我算蹧踏。」
「那好吧!」貓熊女人嘟著嘴說。
然後是二零零六年,我懷疑marc妒嫉排斥村上隆,導至業積下滑,同年LV的騷包地位被GUCCI取代。
而我已經不愛你了,K,我不愛你了;G,我也不愛你了;村上隆/龍,我也不能愛你了;名牌包,更不能愛你了。
我患一種不能愛的病,連最愛的寫作也不愛了。
這該歸咎於遇見另一個村上龍/隆,健康寶寶型,貓熊王國來的人種,我跟他一點都不熟,他老喊我「姐姐」(嘴甜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滄桑姐姐的慘痛教訓),成天姐姐姐長姐姐短,我慎重地警告他:「我不當姐姐已經很久了,而且我不喜歡當姐姐,比較喜歡當妹妹,但那已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
「姐姐!姐姐!」
不准他喊姐姐,但他頻頻在我的夢中喊,難道我那死去的弟弟又回來了嗎?我知道我們都被板塊運動擠壓錯置了,他是討人疼的老么,喜歡年紀比他大的女人,賈寶玉情結,他的生活也是賈寶玉情節之連環,跟我那死去的弟弟一樣,算算今年他已四十幾,跟村上隆/龍一樣,死去的人長不長歲數呢?在我心中他永遠是十八九,弟弟你現在徘徊於哪個板塊?你藉著板塊運動向我擠近,在天崩地裂之中,我的指尖幾乎要碰到你的指尖,然後又被擠開,然後被一群陌生人推擠。我們錯置時代,也被時代錯置,接著錯置自己。
這都不重要,親愛的村上隆/龍,我已瞭解,在這不存在的世界,存在著到處存在的你和我,當我提著印有許多可愛大眼睛的包包,深覺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也最幸運的女人,那絕對是錯覺,我知道。
而我以前竟不知道,完全當真,直至內心破一個大洞。
親愛的村上隆,我不能愛你,真的不能愛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