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弟弟被關起來了。
我已經將近一年沒見到弟弟。最後一次見到他,他穿著嶄新的明牌襯衫,手上戴著金錶,吊兒郎當地說:「小心,我到你那裏敲你一筆哦!」他總是愛開玩笑。
可是,弟弟一直沒有來,然後,我就聽說,他唆使三個人去搶地下錢莊,還用刀子割了會
計小姐一刀。然後又說,弟弟被通緝,躲在高雄的小公寓裏,還說,他被捕了,關進燕巢看守所。這些事情我都不相信。
在我心目中的弟弟全然不是這樣的。小時候,他常從我背後撲上來,勒住我的脖子說:「納命來!」我總是一面笑著一面打他,說他好有力氣,好調皮。他不是當真的,你看他那張天真無邪的臉孔,清亮有神的眼睛,略厚而敏感的嘴唇,挺直的鼻樑,長得活像詹姆士狄恩,他怎麼會傷害任何人?
母親連生五個女孩才生弟弟,他在一大羣女孩兒中長大,練就一張最甜的嘴,一顆最軟的心,我沒見過這麼會撒嬌的男孩,祇要他說,姊,這個我要:這個東西就變成他的,沒有人拒絕得了他。他又頂會挑東西,所有吃的、穿的、用的,全是要那最好的。小時候他讓人算命,相士說他生來是來討債的,別人花錢僅止於皮肉,他要花到骨頭裏,弟弟還很得意地問:「姊姊,怎麼樣才算花到骨頭裏?」
雖然如此,沒有人能阻止姊姊去疼弟弟,我們都用女人特有的柔軟心腸去寵他——弟弟犯錯了,那麼就流淚吧!用淚水感化他:弟弟吃不了苦頭,那麼就什麼苦頭也不讓他吃。
我們喜歡把他打扮得整整齊齊,帶他到街上亮相,許多人走過來,摸他的頭,擰他的臉頰,他一點也不怕生,眨著大眼睛直笑。很多人說,他長大後會迷倒許多女孩子。
果然,才念國中,就有許多女孩子寫信給他,在這些女孩子中,他只喜歡鳳子。鳳子是個極標致的女孩,高●的身材,皮膚又白又細,一雙鳳眼笑起來彎彎的,只是嘴角有些歪撇,看來楚楚可憐的樣子。有人說鳳子一臉薄命相,不是端正的女孩。我才不相信,美麗的女孩總是遭嫉的。
弟弟喜歡鳳子,鳳子也喜歡弟弟。為了鳳子,弟弟從好班降到普通班;為了鳳子,弟弟錢越花越兇。那一陣子,他桌上貼滿鳳子的照片,常蹺課溜去約會。他說他們是龍鳳配,天生一對,可不是,弟弟肖龍。
可是,高中還沒畢業,鳳子居然嫁人了。聽說是她的母親為了還債,逼她嫁給一個老頭子,婚都結了,鳳子還一直來找弟弟,弟弟不見她,也不准我們提起她,後來鳳子割腕自殺,弟弟也沒去看她。
從那時起,弟弟常常不回家,學校說他曠課超過時數,外面傳說他參加不良幫派,還說他在賭場裏當保鏢。有一次,母親在他的房裏,搜出一支扁鑽,還有一把好長好長的刀。母親一邊發抖,一邊流淚,把刀用布包好,丟到郊外去。接著,弟弟被退學。
我找到弟弟,勸他,不,是哀求他。我說,姊姊相信你的本性是善良的,祇要及時回頭,一切還來得及。你知道嗎?姊在大學裏教書,那裏的學生跟你的年齡差不多,我常常在想,裏面如果有一個是你該有多好?你應該像那些年輕人,來本書,哼支歌,一大票人爭論著去看那裏的電影,開多大的舞會,還有夜遊、烤肉、賞花,家事與國事天下事,理想與抱負……二十歲,應該是沒有血腥沒有罪惡沒有憂愁的年齡,弟弟,我等著這一天。
弟弟說,姊姊,你又在作夢了。你沒有看到我胸前,還有大腿上刺的這些花,我是洗不乾淨了。你們都不要再管我,你叫媽媽不要再哭好不好?我最怕眼淚,鳳子嫁人的時候,我沒掉過一滴眼淚;別人用拳頭打歪我的鼻樑,我也沒哼一聲。不要叫我去上學,我討厭老師討厭學校,他們都要我學姊姊們,做個好學生。我不要做好學生,我要成功,有一次我會漂漂亮亮地站在大家面前,那時,沒有人會再瞧不起我。你等著,有一天!姊姊,你看到沒有,我的頭髮發白了,我的心裏也不好受,我要成功。每個人的眼中祇有錢,我要很多很多的錢……
我制止他繼續說下去。我說:那麼你去學畫,你不知道你畫得有多好,以前你畫的圖,貼在家裡,還有人願意花錢買它呢!弟弟不說話,祇是睜著無神的大眼睛,空空洞洞地看著我,他的眼神看了教人發抖。我看到他的頭髮居然夾著許多白白的——。
然後,更多的謠言都來了,擋都擋不住——弟弟騙錢,弟弟被暗殺,弟弟斷了兩個手指,弟弟開賭場……。我從沒看過他打人,聽過他說一句髒話,他在家是個乖孩子,在我們面前是最會撒嬌的弟弟,他怎麼可能去搶人傷人,我不相信。
謠言越來越可怕。後來就聽說弟弟主使三個人搶地下錢莊,錢到手後,警方抓人,一個被捕,弟弟和其餘兩人跑了。被捕的那個人把所有的罪過全部推到弟弟頭上。我們都在找弟弟,警方也在找弟弟。
有一天下午,我接到鳳子的電話,他說弟弟想要跟我說話,我想罵他,但我的聲音和手一直發抖,我祇是說:「你害怕嗎?」他說:「害怕。」我說:「不要怕,姊會替你想辦法。你有沒有?」弟弟沒答腔,我再問:「我知道你沒有對不對,那就出來自首……」說到這裏電話就掛斷了。
那一陣子,我常作惡夢,有一次夢見弟弟的頭髮全白了,變成一個很老很老的人;又有一次,我夢見我是法官,弟弟手銬腳鐐地被押進法庭,結果,我判他死刑。
祖父過世出殯那一天,鳳子來了。好幾年沒見,她還是一樣標致,穿著一深黑,一進門就往祖父的靈前下跪。母親去扶她,她附在母親的耳邊說,弟弟也來了,躲在外面。我就知道,弟弟是多情的人,不會忘記祖父最疼他。鳳子說,弟弟整個人都變形了,臉孔又黑又乾,夜裏常看他驚醒,人坐得直直地發怔,好嚇人。我往門外看,找尋弟弟的身影,依稀在遠遠的騎樓邊有人影閃動,我知道,那一定是弟弟。
接下來,弟弟自殺,弟弟被捕,開庭又開庭,偵訊又偵訊,初審判十二年,弟弟帶上手銬,弟弟坐牢。但是,我一次也沒去看他,我不相信弟弟會犯罪。母親去看他回來說,弟弟胖了一點,理了個大光頭,看到人只會傻笑,母親卻哭得說不出話來。
然後,他就來信了,說他在裏面讀日文,說姊姊不要為我傷心,就當我出國留學去了。寄書的時候,記得不要寄新的,要舊的,一次限三本,不要忘記。在這裏嘴好饞,叫媽給我帶肉乾來好不好?可惜我那一大堆名牌衣服沒人穿了。姊姊,祝你新婚快樂,可惜我不能參加你的婚禮……
我否認這一切——我的弟弟是小王子,他有著清澈可愛的眼睛,以及天真單純的心靈,逗人喜歡,沒有人會拒絕他。他有一朵驕傲的玫瑰,祇有四枚刺,可是,他太年輕,不知道怎麼去愛他。
我的弟弟是小王子,他暫時不會回來了。
——原載民國七十六年六月二十二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