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肉身疊合無數人身,她們在她體內唱歌。
她經歷了水晶日、水仙日、火蓮日、苦楝日終於完成了女身。
‧水晶日‧
從小她對身體與觸覺特別靈敏。生長在亞熱帶的孩子,終年承受高溫蒸燻和火辣陽光烤射,使她的身體像海蚌一樣柔軟敏感,受到沙粒雜質刺激便緊張蠕動,只為形成珍珠般的鑑照;而熱帶植物和狂風暴雨所引發的瘋狂猙獰想像,使她的觸覺超越了視覺和聽覺,觸摸於她如呼吸,是聯結世界的美好方法。
孩子們愛與水有關的一切事物:貝殼、帆船、捕魚網、釣竿和水手帽。他們脫光上身在河流中泳動自己發明的姿勢,水中沉浮著如甘蔗皮般的黑皮膚和如甘蔗肉般的白皮膚。有時他們涉水游過浮有布袋蓮的溪流,一面拔扯花朵與莖葉,一面探測河水的深度;有時他們在海濱戲水,與捲遠捲近的海潮瘋狂地追逐。孩子的肉身令人想起有著清涼的風,競放的幸運草和有風箏飛翔的草原。肉身即是玩具或是遊戲的主體,他們需要不時推拉塞擠,時而匐伏在樹叢裏,時而攀爬到樹上,在這冒險的過程裏,流血和流淚是經常發生的細節,但要不了五分鐘,他們的身體又像初生的小口獸,急著要奔跑追逐。
當然他們也知道自己身體的脆弱,只要掉一顆牙就能使他們恐懼得不敢起床,而真正的病痛來到時,又不時嚷著:「我要出去,我要出去。」當他們聽到同齡的的小孩病死或溺死時,臉色蒼白,噩夢不斷,彷彿替那個同伴死一回,尖銳地感受到肉身的痛苦和死亡的恐懼,可是藏在衣服底下有呼吸有血流的肉身,渴望著被保護,但又渴望著冒險。
她永遠記得小學時穿著的那件緊束腰腹與大腿的黑色燈籠短褲,平時被隱匿在短裙下,上體育課時就得暴露在眾目暌暌之下,大多數的女孩習以為常,但她卻感到如赤身露體般的恥辱,她總是蜷縮在偏僻的一角,打躲避球時常常在操場上大哭起來。
大多數的時刻,她覺得身體是愉悅自由的,整個夏天她穿著圓領無袖的白色棉布衣裙,是內衣也是外出服,因為不斷搓洗,變成牙白色而特別柔軟,像被一團雲彩溫柔地包圍。她喜歡騎腳踏車,小小的短裙飛揚著露出黑色的燈籠褲,鬆緊帶在她的腰間與大腿勒出殷紅色的勒痕,騎車時感到些微疼痛,可是那並不妨礙她的愉悅與自由。當車飄飄前行時,她覺得世界很實在又很縹緲,風中有種纏綿的溫度,她全身的肌膚就像白色的草原,沒有邊際,沒有阻隔,只有茸草的清香和明淨的天空,而世界就像水晶一般透明而澄澈。
‧水仙日‧
她是經由湘湘才明瞭女人身體的種種細節和美妙。對她而言,湘湘是一切美的標準和極致,所有人與她相比,都會太高太矮太胖太瘦太醜太缺乏說服力,她身高一六二,體重四十六公斤,有什麼比這更好的比例,她的鵝蛋臉在別人身上是平庸,在她身上即是俊俏。她的杏眼桃腮和飽滿稍闊的嘴唇都是獨一無二,但是這些也只能形容她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美,她有一種精神的美模糊不定的神秘感,只有她能感覺。
喜歡畫畫的她,怎麼畫也是跟湘湘一模一樣的臉孔,但畫筆也只能表達一二,那未能表達的部分恆然使她迷惑心醉。她甚至看不到湘湘的缺點,其實她的皮膚有點粗黑,小腿有個圓疤,但那都不妨礙她整體的美感。
她深為自己熱情的注視所迷惑,為什麼視線總是隨著她的身體移轉,到底是什麼神奇的吸引力發生在她們之間,應該說是發生在她身上,一個人孤獨地啜飲著美的迷狂與痛苦。
她同時感覺到自己身體的變化,渾圓的手臂和大腿,身上凹凹凸凸的曲線,胸前並浮著一股濃濃的乳香,她故意漠視這些,彷彿那是陌生人的身體。寧願被盲目的激情引導到神秘的國度,那裏繁花似錦,芳菲如醉,濃密的樹林裏充滿鳥叫蟲鳴,她就像那隻迷亂的蝴蝶,不知來自何方,不斷往花叢撲去,或者蝴蝶只是想成為花朵的一部分,因此才有如花瓣般的身姿和色彩;或者,蝴蝶是花朵的影子,更陰暗更震動,它是天使與邪魔的混合物,是花朵沉默的靈魂。
她常渴望自己有雙翅膀,凡人的身體多麼平庸醜陋,除了湘湘,她看到少女的蒼白與自卑,中年人發著油臭的雙手和肚子,老年人的腐朽之氣,這些都令她無法忍受,想逃遁到無人的世界。
她的世界是如此狹小容不下任何醜陋的事物,只有湘湘,令她覺得值得存活。可惜湘湘無法了解她的熱情,也無法回應她的渴求。或許這樣的渴求本無人可以了解,連她自己也不了解,因而陷入深深的痛苦中。
多年之後,她才了解她是在湘湘的身上尋找自己的影子,或者說是女人的影子,湘湘就是女人與神的化身。而那段青春的歲月,為了逃避自己已然女人的肉身,藉湘湘遺忘自己,藉湘湘形塑女人的影像,當湘湘逐漸遠去時,她覺得替湘湘活著,並知道肉體沒有界限,縱使生離死別也不能造成界限,肉體的交換融合跟細胞繁殖分裂一樣複雜,一個人身包融了許多人的肉體,那使靈魂感到擁擠與沉重的感覺,只是因為另一個人身隱形地加入。
‧火蓮日‧
而當一個真正的人身加入另一個人身,那又不是擁擠與沉重所能說明的。
起初像得惡疾,不斷嘔吐又暈眩無力,食欲不振,唾液酸苦,沒有一個地方對勁,有時覺得大概是快死了,說不出的難過與憂傷。
佛教的觀念認為肉體的死亡,會經歷大體的分解和意識的分解,這個過程如火焚身。蘊育生命的過程,母體也會經歷一次大分解大焚身,這分解以胎兒脫離母體時最痛苦,生的痛苦與死的痛苦是類似的,但死亡的痛苦已漸漸被了解,生育的痛苦仍是不解之祕,因為女人不敢說,不能忍受這種痛苦的女人將被視為恥辱。
她是在生產時,才在床上聽到上一代的女人訴說生產的痛苦,每個人的痛苦差異很大,那些神經纖細、內向敏感的人往往是難產的不幸者,而那些神經強旺,勞動足夠的婦女,有的只覺得「一陣痠麻,不知不覺就生出來了」。
不論什麼樣的痛苦都被隱匿,以至於未婚的女孩對這種痛楚一無所知,她到生產時,才知道「女人是被矇騙長大的」,那不知來自何方的被支解被撐脹的痛楚,亦無止盡地延續,就像千軍萬馬在她身上踐踏而過,而產房只能以地獄來形容,到處是鬼哭神嚎,等待床位的孕婦被棄置在走廊上,高高擎起的雙腿和巨腹,令人想到刀俎的雞鴨,床位與床位之間,只有一條布簾相隔,這裏的哭嚎連接那裏的哭嚎,近處的痛苦連接遠處的痛苦,陪伴的親人有人撫著佛珠,有人陪著哭嚎。
「不要碰我!」一個孕婦痛苦地呢喃。
肉體分解的痛苦,任何的觸摸只有更加強產婦的痛苦,吵雜與哭泣讓意識更加混亂,一如臨終之人。
她在經歷一天一夜的掙扎後被宣佈難產,事實上她早已進入半昏死的狀態,全身的皮膚血管破裂,意識進入黑暗地帶。在剖腹生產手術中,她彷彿聽到基督嚴厲的宣判:「妳因教唆亞當偷嚐禁果,此後逐出樂園,世世代代女人將因懷孕而遭受無人能解之痛。」
在強力的麻醉下,她進入時空的另一個次元,那裏的顏色非人間所有,像陷進一大塊的愛玉凍中,另有無數把刀將愛玉切割成不同形狀的塊狀物,世界是由塊與塊銜接而成。數不清的裂痕與吐納,冰冰的時間與空間凍結成一塊分不開的巨大冰岩,無止盡地切割又切割。她想那是意識的圓形與分解的過程,比肉體的分解更細緻更光怪陸離。以至於當產婦看到初生嬰兒不覺嚶嚶哭泣,那其中有大半是為自己為生命而哭。
我們的身體會帶來這麼大的痛苦,令人無法想像。人身與人身的融合和分解,生產是具體展現,而其中的神祕仍無法訴說。少女含納優美的靈魂與人身,孕婦分裂新美的嬰兒,相對之下,愛情與性愛的經驗多麼抽象而微弱,女人因此感到深深的孤獨。
‧苦楝日‧
女人身體的老去意味著性魅力的消失。那草原的清香、牛乳的芳香和母體的幽香離她漸漸遠去。只有在某個怔忡的時刻,那從她身體含納而入的人身和分裂而出的人身,仍不斷在呼喚她的名字。而她已記不清他們的名字,不記得也不重要,她已決心一一釋放他們,讓自己得到徹底的自由。
老去的女人不再需要逃避男人的注視,不再需要層層包裹自己的身體。她記得小時候,許多老去的女人就在家門口水溝邊,赤裸著上身清洗她們的身體,皮膚就像被車輪輾過的糟泥巴,顯現強而有力的刻紋和斑點,下垂如袋的乳房,每個老去的女人都是一個樣子,回到某種平等、自由和愛。
不用再忍受生育與月經的痛苦,不用嫉妒其他的女人,也不用再與世界爭鬥,因為歲月讓一切下垂與下降,而你只有用自己的智慧上升。老女人的智慧是頑童般的俏皮與狡黠,她擅長迴避直接的質詢與爭鬥,以困惑無辜的表情抵擋所有的是非,她的眼光與舌頭變得更為尖利,因為要隨時面對年輕人的輕侮。只有在很少的時刻她露出慈祥的表情,許多人以為那是老年人的寬容,事實上,那是被釋放之後與生命和解的態度。
她從此可以放心地在曠野中行走,在男人堆裏橫眉冷視。沒有人會再搶奪她的美色與肉體,因為她早已一一將它們釋放。
她的祖母就是這樣,七十幾歲了,無論到哪裏去都要動用自己的雙腿,熱衷各種旅遊計畫,她對吃更講究,採集各種養生的藥草,研製健康食品。她更喜歡園藝和養動物,女人天生與植物花草接近,年輕時愛花草只為愛美,年老時愛花草,只為享受栽種與植物生長的喜樂,草木的死死生生那樣的自然容易,令老去的女人內心感到安慰,原來死去可以這麼自然美麗。
她的祖母的死去就像一棵樹木的倒塌,有一天她摔倒在地上,就再也沒有爬起來過。她注視祖母業已平靜的肉體,臉上露出嬰兒般的笑靨,她彷彿看到祖母走進深密的叢林中,在草原的那一端隱沒,那裏有一顆星星亮了又暗了,她回到生命的初始而非歸入生命的終結。
近來她漸漸感到身體有了秋意,肌膚呈現樹木的紋理,並散發苦楝樹的果實氣味,生命多麼甜蜜又多麼憂傷,她迎風而立,臉上展露神祕的笑容。
選自《絕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