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傘店大概很愜意。玻璃櫥窗擺上一排排五彩繽紛的傘,不需要任何裝潢,傘的本身就是最好的擺飾。它張開時是一朵大花;闔起來是一串小花,站著是魔術枴杖;躺下來是一葉小舟。加荷葉邊洒小圓點的適合嬌豔的淑女,黑傘適合彬彬有禮的紳士,七彩多瓣的傘有海濱的風味,素色的傘是一幅彩雲小天空,至於那有卡通圖案的娃娃傘,該是小女孩夢中的禮物罷!它們各是一則美麗的小品,合寫一部天空的大書。
店裏擺飾是這樣,再加個玻璃門,門上掛串風鈴,關起門來,關住無數個雨季;打開門來,又迎進十里的春風。美極了!我住的城市就開有這樣的店,逛街的時候,七拐八拐也要拐到這個角落來,去溫習傘的溫馨,傘的優雅,心想店主一定是愛美的雅人。李笠翁說花鋪、書鋪、香鋪是俗中三雅,做這三種生意的人都有前世因果。開花鋪的是蜜蜂前身,開書鋪的是蠹魚轉世,開香鋪的是香麝投胎。這三雅還可以加上畫廊和傘鋪之雅,開傘鋪的人大概是雨水投胎的吧!
雨季即傘季。春天是戲劇性的季節,總是在花開得最熱烈的時候,雨就開始下了。花在雨中凋零,輾為塵化為泥,活得燦爛,死得淒涼,春天就是這樣令人心痛。這時就該撐把傘,去看無邊的細雨如何化為點點愁思,看花兒跌落時是否摔疼了?檢查小草又長高幾分?撐把傘,把自己站成天地間最溫柔的地帶,去與春天同在,細雨同在。傘的中心,夢的中心,這裏無風無雨,有充裕的感情為春天支付。
我很粗心,掉傘是常事。說得樂觀點,我擁有很多很多的傘。在多雨的木柵住四年,最高的紀錄是一星期換四把傘,有時也不是真的丟了,往往買了新傘,才發現舊傘仍在,下一回舊傘新傘再一起丟,結果連失好幾城。每次買傘必換新花樣,街上看得到的花色,我大約都撐過。這事有趣,走在街上,老覺得別人在撐自己的傘,那種錯覺真叫人迷亂,買傘付錢時,我會有種罪惡的快感,覺得自己是揮金如土的浪蕩子,就像「三堂會審」中蘇三的唱詞:「三萬六千兩一旦化為灰塵!」
這許多傘中最美的一把,是剛上初中時母親買的。那時一般人拿黑布傘,塑膠傘很稀罕,在鄉下還不曾看見有人拿過。母親一向時髦,很有嘗試新產品的勇氣,她給大姊和我各買一把,透明的傘布透天亮,邊邊上印有一朵玫瑰花,那個款式現在看起來很土,二十年前的鄉下,可是新奇得很。
我們這兩把傘一出現,引來不少羨慕的眼光。常有不認識的人跑來借傘看,我們就撐起撐落詳細解說:「你看這傘骨,和一般的不同,拿起來很輕呢!還有這透明的傘布,可以看到下雨的天空哦!」同學認傘不認人,叫我們是「拿透明傘的那個」或「姊妹傘」,我們心裏好得意,巴不得天天下雨就可以拿出來亮相。
後來這份得意變成失意,原因是我先把傘丟了,這下子只好拿家裏的舊黑傘。大姊和我一向同進同出,每當下雨時,看她撐著透明傘,輕快自如地走在前面,我則撐著笨重的黑傘在後面追,更覺得那把透明傘美的好絕望,心中的失意簡直變成痛苦了。粗心的人大概一生都要忍受這種痛苦。
前幾年愛上油紙傘,好不容易從美濃弄來一把,栗色的傘面很樸素,傘頭拴塊藍布,很平民化的那種。撐著它,好像從遙遠的古代走出來,走出古典與韻致。撐著它,可以聽雨聲,可以觀雨景,可以遐想。遐想也許在下個街角,會迎面撞見尋覓愛情的白蛇娘子和小青,她那潔白的身影是雨中的白蓮,不知如今她心中是否有怨?千百年的愛情化為這場煙雨迷離,那是神話的雨,斷腸的雨,美麗又哀愁。
那把傘的壽命也不長,這回沒丟,傘面破個洞而已,又不能修補,每到下雨時,雨水從破洞傾注而下,不但失去遮雨的功能,而且打壞一切情趣,只好留起來當古董。
這許多曇花一現的傘,因為來去匆匆,在回憶的幻影中顯得特別美麗,就連那雨也變得格外可戀。每場雨是一次不再的因緣,我們撐著傘緩緩走過,走過四季,走過悲歡離合,不知下場雨將會是怎樣的際遇,怎樣的心情?
怪不得喜歡傘店,實在是淵源深長,大概我也是雨水投胎的吧!眼看雨季又來臨,該去光顧那家傘店,挑一把新花色新款式的傘,光光鮮鮮走入雨中,渡完這春意闌珊的日子。
選自《絕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