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間每一個村庄,都有三數間小店,當我們稱呼為店仔的時候,純粹是指一般的小商店,當我們說店仔頭的時候,卻是另有更複雜的意義。
店仔是都市文明輸入村庄的前哨站,是村民日常用品的供應站,當然也供應一些可有可無的消費品。至於甚麼是日用品,甚麼是消費品,則隨著社會的變遷,和每個家庭的生活情況,而有不同的區分。
以衛生紙來說,就在十餘年前,大多數村民,都還使用洋麻稈劈成兩半的「屎杯」時,在村民的心目中,衛生紙是高尚的奢侈品,而今卻是家家戶戶不可或缺的日用品。
店仔也是鄉下囝仔郎最嚮往的地方,一些比較低廉的飲料、餅乾、糖果,以及不斷翻花樣,隨著電視廣告不斷侵進來的零食、小玩具,時時都在引誘他們的注意力。許多鄉下家庭少有三餐以外的食品,所以特別稀罕吧!一旦好不容易要到了零用錢,大都握不了多久,隨即會往店仔跑。
每間店仔的店內店外,都擺上幾張椅條,讓村民閒坐,夜晚和下雨天,通常都坐滿了村民,大家來去自便,無須多禮,至多剛來或要走之時,隨意打個招呼,自然而然成為村民平日固定的聚會場所。
而且,每間店仔的門前,都植有一、二棵樹蔭濃密的大樹,大部分是種榕樹,尤其是在夏日的中午,樹蔭下更是坐滿了、站滿了休息的村民,一大群小孩子,則四處奔跑玩耍,非常熱鬧。
這便是所說的店仔頭了。
村民聚在店仔頭閒坐,難免會講東講西,或者就農事交換意見,或者就時事發些議論,或者就村內發生的事件,品評一番,大家不拘形式,不論話題的交談,誰都可以任意發表自己的見解和看法。
店仔頭是村子裏的傳播站。
因為有店仔頭,村子裏的哪一家哪一戶,有甚麼喜事,有甚麼值得讚揚的好事,或有甚麼不幸,有甚麼公認不應該的行為,大家都能很快獲得消息;因為有店仔頭,大家都不太可能有隱私,誰家有多少田產,甚至誰家最近有甚麼較為可觀的收入,大都清清楚楚;因為有店仔頭,村子裏才能呈現一些熱鬧的氣息。
曾有幾位受過高等文明教育的子侄輩,對於店仔頭的論人長短,甚表反感,他們長期在外讀書,少與村民接近,不能體會店仔頭對縮短村民之間的距離,功勞有多大;他們不能了解,在這閉塞的鄉間,店仔頭對促進村民之間知識和情感的交流,有多重要;他們不知道店仔頭無拘無束的議論,是多麼公開而坦朗,能夠充分發揮貶惡揚善的功能。
這種坦蕩蕩的生活態度和習性,我實在想不出有甚麼不好。
店仔頭的議論,即使有些偏差,卻都是真誠的,並不像有些傳播機構,時常刻意歪曲事實做不實的報導。大家日日相見,誰願為了逞一時之快,黑白講,顛倒講,以致失信於共同生活,息息相關的鄉親呢?
因此,店仔頭的人開講,其權威性並不遜於電視或報紙,況且村子裏的人和事,哪有多少機會上報?店仔頭的人開講,就等於地方性的傳播機構,若非有店仔頭,村民彼此怎能迅速的溝通。
村民聚在店仔頭,除了開講開講,尤其是在下雨天和寒冷的夜晚,當然也常有三、五個男人,興致一來,便搬個桌子,大家圍在桌邊,或坐或蹲,一瓶米酒,一包花生的對飲。喝得興起,免不了吹噓自己,或調侃別人,或發點牢騷,感嘆感嘆人生的運命,在笑鬧中,在唏噓中,互相安慰,互相激勵。
我晚上較少時間去店仔頭消磨,而母親每天吃過晚飯後,如果還不太累,時常會去店仔頭坐坐,聽些新聞,回來再擇要轉述給我聽。
母親既不識字,也不看電視,也不聽戲曲,村子裏不少和母親一樣的老人家,我常想,對他們而言,店仔頭是多麼親切的地方。
選自《吳晟散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