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日頭赤炎炎,接近午時,整個田野便像火在燒一樣熾熱。而工作中的農人,全神貫注在趕工,哪有多餘的心情去理會陽光有多酷熱。
每年盛夏期間,正是吾鄉最緊迫的農忙期,猛烈的陽光下,大家忙著趕緊收割、曬穀、收稻草;緊接著又要準備下一期的耕作,培育秧苗、犁田、整地、除草,趕時趕陣,一天也不得拖延,唯恐誤了插秧期。
母親常說:這一段期間,作物長得緊張,人也要跟著緊張。
母親和幾個請來幫忙的本村婦女,蹲在秧田裏,拿著手掌大的小鏟子,一鏟一鏟迅快地連著薄薄的泥土鏟起秧苗,疊在秧簍裏,我和堂弟一來一往,把秧簍挑到一條一條田埂上置放,讓播田的人便於取去放進秧盆。
每個播田的人,都帶一個比臉盆大一些的秧盆,剛好可容下秧簍。秧盆放在平坦的水田裏,移動身體時,便順手推一下,好似小舟在滑行。
自久遠以前傳下來的習慣,播田期一到,由一個班頭召集一、二十個人組成一班,每一班大致上有固定的班底,成員分二種,一種是生手,一般是較年輕的婦女,三、四個合用一支秧桿,秧桿上有規格標誌,約七寸半一格,每人佔四、五格,同時移動秧桿,同時插播秧苗,插播完再同時移動,配合得很緊湊。
另一種是老師父,並不一定年紀都老了,而是動作比較熟練,更主要的是間隔距離看得準,一般是中年男人,不必依靠秧桿,但憑經驗和眼光,一次也是播四、五行,一行一行、一列一列,都能播得很直,確是一手不容易的工夫。
更不容易的是,為了趕工,每人從一大早到天黑,整天彎著腰,久久才偶爾伸直一下腰桿,很快又彎下腰專心一志的工作,只有在吃點心的時候,才輕鬆一下,一吃過點心,又立即回到田裏,即使烈日正當空、陽光最猛烈的中午,也不休息。
不過,農業耕作已越趨機械化,跟在耕耘機、割稻機完全普遍使用之後,這種純靠人工的插秧方式,也即將為新興的插秧機所取代。
看到很多隔壁田已改用插秧機播田,母親決定下一季開始,也要放棄沿襲了幾十年,或者說幾百、幾千年的古老方法了。我說:這樣就輕鬆多了。母親感慨的說:哪裏能輕鬆,還不是一樣要有人做,只是不必再勞動那麼一大批人,想想經歷過的幾十年,只為了顧三頓,工作真是多如牛毛,做得真像牛一樣,也是度過去。
到了午時,日頭更加赤炎炎,播田的人不休息,我和堂弟也不敢停頓,繼續一來一往挑著秧簍。記得以前的田埂寬多了,走起來較穩當,現在每一條田埂,卻越削越窄,剛犁過田、浸過水、新修補的地方又多,泥濘不堪,走起來特別滑,何況又挑著秧簍,頗為吃重,稍一不慎,便幾乎滑倒,不然就是會踩進田裏,踩到才播下的秧苗。
幾個年紀較大的婦女,大概是看我和堂弟時有搖搖晃晃的現象,取笑我們說:要你們兩位書生來挑秧,真不簡單呀!小心不要摔倒了。
母親說:做田人的肩頭像鐵板,他們的肩頭像豆腐,本就應該多磨練。
堂弟雖然是大學畢業,畢竟是在鄉間長大,甚為勤快,我們兩家又很親近,前幾天剛服完兵役,從外島回到家裏,正遇上插秧期,聽母親說腳手不夠,即表示願意幫忙,但終究是長期在外讀書,怎能和日日與泥土為伍的農人相比,看來很是吃力,又要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免得漏氣,只能私下向我苦笑搖頭,悄悄告訴我:比在軍中操練還辛苦。
我又何嘗不感到勞累呢?但我更不敢有任何不勝負荷的表現,只因這麼一點點工作,和母親、和我的鄉親比起來,實在微不足道。雖然我住在鄉間,所做的農事,就像母親形容的:還不如人家的一隻腳毛。
選自《吳晟散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