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日頭赤炎炎,過了日午,整個田野仍像火在燒一樣熾熱。一大群孩子,卻似乎沒有甚麼感覺,他們在田埂上、在水溝邊、在菜園裏,四處奔來跑去,時而吱吱喳喳,時而煞有介事地大聲爭執,時而興奮地喊叫,這樣猛烈的陽光,好像還更加增添了他們的興味。
一張一張曬得通紅,甚而有些薰黑的小臉,汗水不斷流淌,他們並不在意,直到淌進了眼角,才隨意揮起手臂,用衣袖迅快擦一下,不間斷的遊戲,緊緊吸引住他們的注意力。
他們的右手,各拿一支小竹子,竹子尾端,繫著一根細線,線的下端,綁著一條蚯蚓,在各處尋找可能藏有青蛙的地方,一下一下輕輕的抖動小竹子,意圖誘引青蛙跳出來吃蚯蚓,以便拉上來,放進左手中的小袋子裏。
不過,他們畢竟都還太小,技術還很欠缺,看來成績並不理想,偶爾釣上一隻,便高興地叫嚷,有時眼看久久不上釣,耐不住性子,乾脆撲下去捕捉,個個濺得滿身污泥。
他們的熱烈情緒,似比陽光還熾熱。
去年夏季,剛接到小學入學通知單的大兒子,即常跟隨隔壁較大的遊伴去田野釣青蛙,只是一些竅門也不懂,每天跑得汗水淋灕,曬得滿臉通紅,沾了滿身泥巴,卻釣不到三、兩隻,我曾隨口調侃他一番,並炫耀起自己:以前阿爸釣一下午,袋子內一定裝得飽飽的……聽得他欣羨不已,一心一意記掛著要學會這一手技術。
等到今年將放暑假之前,大兒子即再三和我約定,放了暑假,一定要陪他、教他釣青蛙。但暑假之初,正是農事最忙碌的時節,家家戶戶趕著犁田、播田,哪有餘暇管小孩子的事,再加上一些雜務,拖過一天又一天,兒子只得再加入小遊伴的行列,可是每天仍釣不到幾隻,很為懊惱,一再埋怨我為甚麼不趕緊教他,讓他也可以像較大的遊伴那樣釣得多。
兒子既然這麼熱衷,我實在不願拂他的意。何況我自己的童年,不是充滿了一連串像釣青蛙這樣單純而快樂的記憶嗎?事隔幾十年,仍津津樂道,回想起來,仍感到莫名的溫馨甜蜜、新鮮有趣。
的確,鄉下的夏季,對孩童而言,最為生趣盎然了。
白天,大人忙於工作,孩童成群結伴在田野四處奔跑,永遠有那麼多有趣的事。到了夜晚,嘓嘓叫的蛙聲,響遍田野,一再引逗孩童,吃過晚飯,便迫不及待的等著跟大人出去。以前的鄉下,野生小動物非常多,可說隨處皆是,或去電魚、電泥鰍、電鱔魚;或去打鳥雀;或去捕青蛙;甚至老鼠、毒蛇也都在捕捉之列。看到甚麼捉甚麼,每晚都帶來無數的新奇。
那時我們都爭著替大人提竹簍,因為捕捉回來之後,常會捉幾隻出來或煮麵線、或煮薑絲清湯,提竹簍的孩童,也有資格分一、二碗來吃,那種清淡的甜滋滋野味,以及那種氣氛,至今仍回味無窮。爭不到提竹簍的,雖然不免失望,跟在後面趕熱鬧,也有莫大的樂趣。
兒子仍天天那麼熱切的在等待。忙過了播田,兒子聽我說可以帶他去釣了,雀躍不已。但以我這樣年齡的中年人,真要我帶著孩子在田野跑,玩孩童的遊戲,卻實在很不自在,還好在自家屋前有一大片菜園,也有不少青蛙,足可供我做示範的場所。
一吃過午飯,兒子就嚷著要去釣,我告訴他要準備好工具才能釣呀,而且青蛙喜歡蔭涼,越近傍晚出來覓食的越多,兒子卻一再催促,我先帶他去砍了二枝五、六尺長的小觀音竹,削去枝葉,去倉房翻找出肥料袋的細線,結成約四尺長,繫在竹子的尾端,再找來粗鉛線和肥料袋,製成約一尺直徑、二尺深,留有把柄的圓形小袋子,然後在菜園邊角,挖掘了幾條蚯蚓,裝在小罐子裏,捉一條綁在線的下端,一切準備就緒,便開始了垂釣。
要釣青蛙,當然該先知道何處才藏有青蛙,像有水渠的蔬菜園、甘藷園,像水草較茂密的水溝邊、池塘邊,還有插秧後的水田田埂邊,都很容易釣得到,以前走過這些地方,常可看到一隻一隻又一隻的青蛙,競相跳竄,驚惶的跳進水裏,農藥氾濫之後,就像其他的野生魚類,這幾年青蛙也越來越少了。
小孩子當然是釣小青蛙,而且只能釣得到小青蛙,較大的青蛙白天不大出現,而釣小青蛙其實很簡單,兒子的學習興趣一直都很高,教了他一陣子,試了幾次,逐漸領會了一些抖動竹桿的頻率和輕重,以及蚯蚓的著落點,青蛙跳出來咬上蚯蚓時,何時拉上來、如何拉上來,袋子怎樣伸出去接,接入袋子後,怎樣按住袋口,拍打幾下,才不致於緊咬住蚯蚓不放等等技巧,慢慢的也釣上了好幾隻,更為興奮。
兒子的遊伴,看到了我們,也都紛紛跑回家,拿出他們的釣具,參加了我們的陣容,整個菜園一下子喧噪不已,在這盛夏的下午,洋溢著鬧熱滾滾的生氣和樂趣,不過,這樣一來,就不容易再釣得到了。
選自《吳晟散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