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今天又是假日,本以為可以晚點起床,因而昨晚放心的縮在被窩裏,多看了幾頁書,拖到深夜才去睡。一大早,母親卻一再催喚我,叫我陪伊去田裏。望向窗外,天才矇矇亮,稍一掀開棉被,冰冷的寒氣,緊逼過來,但在母親一再的催喚下,我又怎敢賴著不起來。
這是深冬時節,朝陽未起的清晨,特別清冷,即使沒有風,迷濛的霧氣,挾著寒氣,絲絲滲進肌膚,無從抵禦;更何況一陣一陣冷風,拂過沒有遮攔的田野,往身上撲來,不由得連打寒噤。
母親站在秧田裏,對我催道:還站在那裏不動,趕快下來幫忙啊!
我站在田埂上,不斷搓著雙手,腳伸向秧田裏的水探一探,一股冷冽的寒氣直透進體內,連忙縮起來,叫了一聲:哇!這樣冷。
母親不高興的說:這樣就喊冷。你沒看到四邊的田裏,誰家不是急急的在潑水,還站在那裏喊冷,等下太陽出來,秧苗不知要損失多少。
望望滿園青翠鮮嫩的秧苗,每一片葉上沾滿了細小的水珠,母親說,沾在秧葉的細小水珠,是霜水而不是露水,在朝陽升起之前,就必須用水潑掉,不然太陽一照,秧心大半會枯萎,這一期的秧苗就不夠播了。
我不敢再遲疑,捲起褲管走下秧田裏,忍住冷霜霜的寒氣,拿起長柄的水勺,在秧田四周來回走動,向秧苗潑著水。母親趁此機會教導我:昨天下午,一看天氣刮起寒風,就知道昨晚一定會下霜,秧田裏就要放滿了水,早上要趕在太陽之前,用秧田裏的水潑掉沾在秧葉上的霜水,而後把秧田裏的水全部放掉,這樣秧苗才不會受到損害。
想起多天前,我曾和母親一起攤開一捲一捲的塑膠紙,蓋上秧苗,我問母親,還未到插秧的日子,那些塑膠紙為甚麼就要收起來呢。母親說:怎能一直蓋著塑膠紙,秧苗長到三、四寸的時候,塑膠紙再不掀開,讓秧苗有機會吹吹風,曬曬太陽,秧苗太軟弱,莖不會硬直,播下去很容易損失,還要一叢一叢補,更加麻煩。
剛和母親潑完水,村人也都三三兩兩的來到田裏,有的是來犁田,有的是來插秧,我說:天氣這樣寒冷,田水這樣冷霜霜,大家真打拚,這麼早就要來工作啊!
母親看了我一下,目光中充滿了責備:大家都像你這樣怕冷,誰來種田?就要開春了,誰家不是趕著播田。秧苗一天一天長高,還能等呀!哪有做工作還得選日子的。
母親接著說:這只是一期稻作的起頭,往後的工作還多著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幾遍的抹草,幾遍的灑肥料,幾遍的噴農藥,還得不時顧田水、拔稗草,才能望到收割、曬穀,哪一項不是不能拖延,還得選天氣的話,甚麼都別想做。
是啊!誰驚田水冷霜霜,從開始浸稻種、整理田地,到插下秧苗,每年這段期間,天氣最為寒冷,而母親每天都田裏來田裏去,難怪母親的腳掌,結了一層又一層厚厚的繭,多年來,常凍開一道一道深深的裂痕,每一條裂痕裏,都塞滿了泥巴,因為裂痕太深,泥巴塞在裂痕裏洗不乾凈,常見到母親在夜晚的燈光下,拿著剪刀,剪掉一些結繭的掌肉。
結了一層又一層厚厚的繭,凍開了一道又一道深深的裂痕,母親這樣厚實的一雙腳掌,抗拒了多少歲月的霜寒啊!
選自《吳晟散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