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此堤岸順水流而下向西而行,最終抵達何方?
沿此堤岸溯水流而上向東而行,何處是源頭?
童年時代有許許多多的夢想,到底有哪些已經實現,哪些早已淡忘,大都不了了之不復記憶,然而沿此堤岸行走一趟的願望,卻延續至今時常興起,甚且與日俱增。
是因為這座堤岸綿延著我多樣而濃烈的鄉情吧?
偶有城市友人來訪,若是時間充裕,我總喜歡帶著他們走出村莊,去看看廣袤的田野,並去堤岸走走,我很想讓他們了解,在我的生命過程中,這座堤岸是佔著多麼特殊的意義。這座堤岸高約數丈,底寬也有數丈,是由一塊一塊大石砌造起來,非常牢固偉壯,護衛著蜿蜒綿長的濁水溪。吾鄉南面即以此堤岸為界,因而吾鄉地形狹長,廣闊的農田和村莊,沿此堤岸伸展。
整座堤岸是一大片青翠的草坡,是吾鄉最大的公共牧場,常有鄉人牽牛趕羊來堤上放牧。黃昏時分,夕陽西下,三三兩兩的農人和牛隻羊群,緩緩走向村莊的歸途,是一幅多麼安詳溫暖的圖畫。
孩童時代,隨大人去田裏,大人忙著農事,我們則常結伴跑到堤上遊玩,從堤上沿長長的斜坡半滾半滑溜下來,再快速跑上去,溜下來,是樂此不疲的遊戲,我相信這是世上最大最美好的溜滑梯。
而且,我們也常跑下河床捉魚蝦。
濁水溪的水流,其實並非長年混濁,除非下大雨做大水,才有洶涌的濁水,平時整個河床乾涸的部分居多,只河床中央有一條小小的溪流,河水清澈見底,不只可以望見溪底的小石,一群一群游魚和蝦蟹,也都清晰可見,雖然不易捉得到,只是望著牠們游來游去,也興奮無比,何況還可以下水盡情嬉戲,那樣單純歡愉的情趣,至今難以忘懷。
雖然還未曾在堤上走完一趟,但從點點滴滴銜接起來的印象,大體知道,從我家農田附近的堤上,順水流而下向西而行,最終將可抵達入海的出口;溯水流而上向東而行,則為山區匯流入濁水溪的眾多支流。然而未真正一探究竟,卻很不甘願。
去年農曆春節當天,天氣晴和而有些陰涼,非常適合長途遠足,終於下定決心和好友榮松帶著二家妻小一道出發,向西而行,預計行走一整天,或可抵達堤岸的終點。
放眼望去,堤岸南方是濁水溪遼闊的河床,河床上鋪滿柔軟的細沙,細沙上隨處點綴著或白或灰、或大或小、或圓或扁的石粒;河床中央那一道小溪,潺湲而流,小溪旁叢生青綠的細草,河水極為清澈,遠遠望去便可領受到透入心脾的沁涼。堤岸北方那一大片吾鄉廣袤的農田,這時正值插秧季節,排列整齊的青翠秧苗,正一一抽長新芽,一一透發出早春欣欣然的氣息。
行走在這樣空曠寧靜而柔美的原野,身心至為舒暢,難以言喻。尤其是眼看妻和子女,越走越起勁,興致越高,對沿途景致不住歡歎,更是滿心歡喜。
只可惜榮松的子女都還未入學,畢竟還太年幼,體力不足,又無從領會其中情趣,耐性不夠,過了午後,便開始「番格格」起來,需由榮松半哄半背地走,很是麻煩,將近西螺大橋附近,只好折進鄰近村莊繞道回家,結果還是未能實現願望。我們約定,必定要找個假日完成這未竟之旅。
這座堤岸最主要的功能,是在夏季雨水期的時候。
一遇雨水期,連續下幾天豪雨,山上的雨水便挾砂挾石傾洩而來,河水暴漲、洶涌奔騰,端賴這座堤岸加以抵擋。這時常會流來一大批山上沖下來的大樹,不少鄉人冒著大雨設法將一株一株巨大浮木拖到堤上,甚至還有人躍進急湍的河水。小時候曾跟隨父親站在堤上看這景象,好似非常輕易,不知害怕,而今回想起來,才了解那是多麼驚心動魄的搏鬥。
以往還無人使用瓦斯,這些浮木可做大柴,是極為難得的燃料,也有很珍貴的木材。僅只為了幾株大樹,寧可冒險去和急流惡水搏鬥,足以顯示那時候一般鄉人的生活是何等艱辛刻苦。
據長輩敘述,這座堤岸是在日據初期所建造,全靠人力一石一石砌建起來,幾乎調動了全鄉的壯丁健婦,耗時多年才修築完成。母親更常提起,母親名字的由來,和這座堤岸有很大關聯。當時有幾位常舅,也曾參與修築堤岸工作,因為每天看著日警巡來巡去,很是神氣,正逢母親出生,便建議祖母為母親取單名為純,純和巡的閩南語本是同音,寓有雙重意義。堤岸未修築之前,原只有低矮的土堤,吾鄉及鄰近數鄉鎮,可說都是濁水溪的河床。而今我們耕作的肥沃良田,原也是貧瘠荒蕪的溪埔地,那是無數先輩不知經歷多少年甚而多少代,不知費盡多少人力心血,流下多少汗水,才開墾而來,並逐漸改良成可以種植水稻、蔬菜的良田。
無數先輩的辛勤開墾,需將大堆石塊一粒一粒撿起、搬走,因砂質成分過重,都先種植適合砂質的番薯、花生、甘蔗等耐旱作物,再一面施放堆肥、一面繼續撿拾未撿完的較小石塊。一旦做大水,河水暴漲、四處漫漶,作物往往來不及收成,即被急流淹沒或沖走,所有心血便付之水流,又且覆上一層砂石或淤泥,需再重新整地,其中的辛勞艱苦實難以想見。
由此岸到彼岸,整個河床寬約數公里長,至今仍有不少勤奮的鄉人,每年初春,存著雨水期不要來得太早的一絲希望,在較高的河床上開墾,種植適合砂質地的作物。
堤岸下的濁水溪,就如人體的大動脈,延伸出無數小血管的支流,灌溉著廣袤的農田。這一大片廣袤的農田,固然長不出奇蹟、長不出榮華富貴,卻恩養了我們,繁延了世世代代的子孫,踩踏其上,是這樣值得信靠,遙想先民的辛勤開墾,怎能不心懷虔敬,倍感珍惜。
雖然家鄉子弟或因不得不出外謀生,或因禁不住繁華文明的誘惑,一批一批遠離家鄉,然而這一座堤岸,以及堤岸下這一大片遼闊的田野,深信必然時常出現在他們的憶想中。
選自《吳晟散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