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相識,是在我升上專二那一年。
那年我剛接任校刊和校報的編務,因編輯成員太少,希望多找幾位同學來協助。
我們學校規模並不大,同學彼此大都熟識,誰有某項專長,只要留意,不難聽聞。而我們就讀的是農業專科學校,實在少有文學興趣的人才。有位編輯提到你有這方面才能,我便透過那位同學約你在學校附近的一家冰果室晤面。
你的文藝素養,確實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廣博。最令我驚異的是,像你這般十六、七歲年紀、愛好文藝的小女生,莫不是傾向偏好抒情的感性文章,你卻特別推崇許多知性思考的作品。
我們是同科系同年級,不過你是五專、我是三專,而且我因學業不順遂,中學階段多念了二年,年齡大你五、六歲,因此一直以小朋友看待你。
在編輯實務的合作中,在文學藝術的探討中,我們的交往自然而然越來越密切,並開始相約利用假日去南臺灣學校鄰近各風景名勝區郊遊。但我仍以小朋友看待你。
有一個深秋的傍晚,我們去高雄旗津海灘散步,當遊客皆已歸去,我們的談興正濃,無意離開,便迎著落日餘暉面向大海,併坐海灘上,話題轉向諸多不合理的社會現象,激起我回想到一些親身遭遇,忍不住一一敘述給你聽。
高中時代,我在北部縣立中學就讀,不只校內教官及訓導人員,常打罵學生,還縱容高中部糾察隊員處罰初中部同學。那時我當班長,便在某次班級幹部會議中,在愛的教育理論做前提下,將我的痛切不滿毫無保留的講出來,卻得不到其他幹部同學的回應,訓導人員指斥我是誇大其詞。
大專聯考放榜,獲知我勉強考取我們學校的隔幾天,我在臺北火車站看書、等候友人,看見一位中年警察拉著一位衣衫破舊的小男孩,要拖進鐵路警察局,並不時用文書夾拍打小男孩的頭部。小男孩不顧身體挨打,只是一逕的哭喊:還我扇子啦!還我獎券啦!我看得一時氣憤難忍,趕緊去買了一張月台票,跟隨那位警察進入月台,直到鐵路警察局門口。這時警察局內已另有二位小男孩在裏面,只見好幾位警員輪流走到那些小男孩面前,一面拍打幾下小男孩的頭部,一面開罵:小王八蛋,軯內明明禁止小販售賣東西,你們偏不聽,害我們增添麻煩要來取締處理。
我心想取締小販固然是他們的職責,卻不該辱罵拍打小孩,正要進去警局質問他們可有同情心,不料他們已發現我不對勁,有二位年輕力壯的警員衝了出來,將我左右挾持帶進警察局,詢問我站在警局前面做甚麼。我反問他們怎麼可以這樣欺負小孩。話未說完,就有拳頭揍過來:他媽的,你看不慣,你還以為自己是英雄呢!我按住挨打的腹部,忍住痛怒聲說:你敢打人。結果又是一拳揍過來:打你又怎麼樣,你能怎麼樣。
專一暑假某一天,我外出訪友,傍晚回到家,母親神色緊張地告訴我,早上有二位管區警察和二位便衣人員來家裏搜查我的文稿,催我去派出所查問原因。承辦人員和我父親生前相熟識,才好意出示文件給我看,原來是某情治單位的機密公函,謂我平日言論偏激、思想有問題,要徹底查究。
其實,我有甚麼思想問題呢?不過是偶爾好向友朋發些不合時宜的議論罷了。
二十多年前,那是多麼令人心畏懼的禁忌啊!我越說越激昂,竟至全身抖顫不已。待情緒稍微和緩下來,才注意到你一手緊握我的手,另一手緊緊環抱著我的身軀。仰看滿天星光,夜已深,已無渡船可回高雄,我們就躺在沙灘上,談了一夜改革社會不良體質的熱望懷抱。
然而,我空有滿腔熱誠,但天資既愚鈍,又不切實際,生活秩序紊亂,不善分配時間,時常因熬夜讀書寫稿而缺課,狂熱耽讀人文書籍之餘,連普通的課程也無力顧及,因而服完兵役後,需再返校重修學分。重修期間,我仍不知警惕,不知收斂放浪情懷專心課業,你常在考試前將筆記整理得清楚完整交給我,我卻靜不下心來研讀,以致隔年又需留校重修。
而你已畢業,並遠赴宜蘭山區國中教書。你會威脅我:再不畢業,我可不理你了。
你為了平撫我的惡劣情緒,每個月初的週末,領了薪資,便遠從山區搭公路局車到宜蘭,從宜蘭坐火車到基隆、轉臺北,再從臺北到高雄轉屏東,和我相聚二、三天後,連夜從屏東坐火車到高雄、再從高雄到臺北轉基隆、宜蘭,搭早班公路局車趕回學校上課。
我並不確知這樣的路程有多遙遠,直到我修完全部學分,確定可以正式畢業,即趕去你任教的學校找你,才知道這是多麼迢遙辛苦的旅途!而你只為了安定我的心情,每個月必須來回奔波一趟,需要多麼甘願的心意和毅力在支持啊!
我趕去宜蘭找你,見了面,你即問我畢業了嗎?我按照在車上所想的「計謀」,裝出一臉苦相,向你搖了搖頭。你沒有發現我的捉弄神情,繼續問我:那不是要退學了嗎?我忍住笑,裝作無奈的說:是啊!
我以為你會很失望,至少會抱怨幾句,但你愣了一下後,卻平靜的說:那樣不高不低的專科學校,不畢業也沒甚麼大不了,我早就設想好了,附近有一家寺廟很安靜,你可以去住在那裏,安心準備重考。而後你便要帶我去看那座寺廟,沿路並故作輕鬆的鼓勵我:反正我們還年輕,考個更理想的大學和科系,不是更好嗎?
直走到半路,我才告訴你真相。你笑罵了我一句,高興地說:畢業了就好,免得重考太辛苦。
當初一畢業,即面臨職業抉擇的困擾。
某天在家鄉的公路局車站候車,機緣湊巧,和中學時代的一位國文老師相遇,我過去向他打招呼,他對我還留有印象,上了車相談之後,才知道原來這位老師是我家鄉的國中現任校長,談了不久,即答應給我聘書。另方面,我甚為敬重的一位前輩詩人,推荐我去臺北某家大機構擔任編輯工作,已通知我去報到。我實在委決不下。
我的本意當然是想去臺北,因為編輯工作較適合我的興趣,而且較有學習和發揮的機會;如若回家鄉教書,則需下定決心甘願平平淡淡過日子。不過,北上報到之後,腦海中不斷想起離家前母親流著淚對我說的話:教書也很好啊!只要能安定過日子,不一定要出外求甚麼發展。
在我專一那年寒假,父親因車禍不幸喪生,不識字的母親,多年來獨自守住偌大的鄉間房子,耕作微薄的田地,供應我和弟妹四人在外求學的昂貴學費和生活費,不只勞苦,而且淒傷寂寞。而我好不容易完成學業,便即北上,繼續獨留母親一人在家,怎麼安心呢?我曾要求母親和我一起北上,然則母親怎麼願意呢?那些田地誰來耕作呢?弟妹的求學費用誰來負擔呢?
我將得複雜的心情分析給你聽,要你做決定,同時明白告訴你,若回家鄉教書,生活必然很苦,只因鄉間房子既破舊、設備又簡陋;而且家裏負債累累,弟妹都還在求學,負擔沉重,不可能有餘力改善家庭情況;教書、家事之餘,還要協助母親操作農事。
你靜靜聽了我的困惱,卻不表示任何意見,並一再安慰我:無論你做怎樣的決定,我都會全心全意支持你。
幾經內心的掙扎考慮,我寧可求取心安,放棄都市文明,終於選擇了返鄉教書,跟隨母親耕作的道路。正巧家鄉另一所國中也有缺額,你便請調過來。
那是我們家最窮困的時期,我們講好不必任何聘金、聘禮,而我連訂婚戒指都買不起,還是向三伯母借了一點金飾去重新打造。在我們村庄,我很少見過像我們那樣儉省到只請數桌親友的婚禮儀式。
我們的鄉間生活,非常簡單而平靜,少有甚麼花費,所有收入,盡力協助母親償還債務,連你的親人送給你的一些結婚賀禮,也悉數拿出來,供給弟妹學費、生活費,甚至濟助窮困的親友,你也毫無抱怨,每天愉快地騎著腳踏車上、下班。
我們的子女相繼出生之後,你更形忙碌。尤其是子女都還年幼那些年,我的教學熱情正值顛峰期,幾乎每天我都早出晚歸,整日在學校陪伴學生、帶領學生、並常在夜晚去學生家裏訪問,指導他們自習;假日則常需要去田裏幫忙農事。因而你在上班之餘,還要擔負所有繁雜的家事和教養孩子的工作;況且鄉間住家寬敞雜亂,很不容易清理,你的辛勞可想而知。
你的身體本就不健康,甚至可說是瘦弱型,這麼多繁重的工作,卻將你磨練得頗為硬朗。猶如我在那些年也非常忙碌,詩作卻一組一組源源不斷產生,不論這些作品成就如何,總是從實實在在的生活長醞釀而來的心血結晶,你也很高興。你重視的,畢竟是生活意義而不是現實利益!
最難為你的,是和母親的相處。
母親的個性刻苦勤儉,而且意志力特別堅強,因此,父親去世後,母親才能克服困厄,我們家才不致破落衰敗,我和弟妹也才有可能完成學業。然而,這樣特別堅強的意志力,往往表現出近似固執的權威。日常生活,幾乎事事項項都要干涉,都要依順她的意思,不然便會遭來毫不客氣的責備。
就如你從小在都市生活,難以適應鄉間設備過於簡陋,你難免希望逐漸改善家庭環境和生活型態;母親則固守著舊觀念、舊方式,很難接受文明。從菜籃改為冰箱、從大灶改為瓦斯爐、從腳踏車改為機車、從毛坑改為抽水馬桶、從燒大柴改為熱水器,以及購買收音機、電視機,每一項改變,莫不是費盡心思、歷經多年的爭取。
音樂曾是你少女時代憧憬的美夢。你從未受過專業音樂訓練,由於家庭薰陶和自己的摸索,非但具有豐富的音樂知識見解,尋常一般古典樂曲,你只要聽上一小段,大都能很快指出那是誰的哪支作品;而且擅長鋼琴、吉他等樂器的演奏。但你婚後連晚上聽聽音樂,音量放大聲些,即會受到母親「噪耳」的責罵。空閒時偶爾彈彈大嫂結婚時帶過來的風琴,更會遭母親訓斥。
在既忙碌、又要順應母親的生活方式中,你逐漸遠離深深喜愛嚮往的音樂。直至子女長大開始學鋼琴,母親的觀念才稍有轉變,而你的琴藝已很生疏。每聽到你苦笑地感嘆琴藝大大退步,我的內心便會湧現無比的愧歉。
結婚初期,你實在難以承受母親不留情面的責難,又怕傷了母親的心,不願和母親爭執衝突,曾有多次因深受委屈禁不住哭了很久。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你,如何向你表示歉疚,你卻自己逐漸調適,並揣摩出與母親和諧相處之道。
你保持著平和的心境,凡事仍盡可能依順母親,但並非完全沒有自己的主見。你學會不去在乎母親的嘮叨,甚至鄉間很難堪的粗話,可聽則聽、不可聽則不予理會,默默做你該做的事。有時忍不住辯白幾句,看母親那樣傷心生氣,又深感懊悔。母親如有病痛,你更是殷勤細心地照顧。
許多親友鄰居都說我很孝順。其實,若非你的體諒協助,從何孝順呢?我常因母親的嘮叨不休、和沒有商量餘地的固執,心煩氣躁、使性子頂撞母親,反而是你私底下常對我半規勸半責備:你和母親生甚麼氣呢?也不想想母親年歲這麼老了,還要操持農事,有多辛苦。
從相識相交到生活在一起,從年少到而今我們都已中年,你一直最令我傾心的,不只是你的氣質容貌、學養智慧,更是你的人品情操。那是你的善良本性,以及從小的家庭教育培養而來的吧!
你處處顯得並不精明,近乎有些傻氣。那是由於你生性清淡直率,無論為人做事,都實實在在,注重本身真實能力,不耍花巧、不善於藉助人際關係,也不善於多話,並且絕不羨慕投機而來的財富。你嘗說:貪念便是敗德的開始。
將近二十年來,無論生活多忙碌、家境多貪困、日子多辛苦,你都不在意,只因你崇奉積極奮發、充實圓滿的生活態度:你重視的,是生活意義而不是現實利益啊!
我相信,你所以心甘情願為這個家庭付出這麼大奉獻而毫不怨尤,是因為我們的子女身心都能正常成長,帶給你莫大欣慰:同時,你對我充滿了希望期待,期待我從年少所懷抱的社會關懷,能真正化為行動,至少也該傾注在文學作品中表現出來,發揮一些影響力。
然而,這些年來,我的生活態度,轉變得多麼令你傷心失望!
十年前,我應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的邀請,去訊問數個月,有一天和中國大陸小說家王蒙去酒廊渴酒聊天,他問我在家鄉平常做何消遣。我回答他:沒有啊,我很忙,又要教書、又要耕作,晚上還要幫忙帶小孩和讀書寫作,哪有空閒做何消遣。他很訝異不信,繼續問我:真的沒有嗎?我反問他:那麼你們都是做何消遣呢?他說文革期間,多數人做消遙派,無事可做,每天大都喝喝酒、打打牌、胡混過日。
當年我的全部心思,只有文學理想、教學熱情、和改革社會不良體質的熱望,認真執著、一往情深,很難想像那是怎樣消極無望的人生。
自愛荷華歸來不久,曾幾何時,我竟一步一步陷進以往我最不能苟同的生活方式,且越沉溺越深,對文事非常失望、對自己非常灰心,對紛擾的世事非常厭倦。下班之後,不是和一些鄉友吃吃喝喝,便是坐近牌桌,不再熱心教育、不再關注社會,渾渾噩噩無詩無文。
多少個深夜,你獨自騎著機車四處找我,將我從酒桌、從牌桌邊帶回家,淚眼汪汪的規勸我,甚至也曾越說越傷心而出手打我耳光,仍打不醒我的迷醉,換不回我的振作。
你並非要求我一定要有甚麼成就,只是要求我如往常一樣,積極奮發、平靜過日。你說,如果我真的喜歡那樣的生活,能夠過得快樂,你可以不管我。
但我真的喜歡嗎?快樂嗎?你常以我那些好友激勵我,要我看看他們,誰不是扎扎實實的在過日子呢?更有不少朋友在為推進民主運動而奮鬥、為促進更公平更合理的社會制度盡力奔波,難道我無動於衷、不覺得難安嗎?
事實上,我的良知時常深受譴責、內心時常激湧著至為苦痛的心情,只是欠缺足夠的毅力,一再違背約定,傷透了你的期望。我負你何其多啊!而你仍一直不放棄希望,想盡辦法勸解我,只盼我總有重新奮起、恢復清明心境的時日。
到底我是為甚麼轉變,而陷進消沉悒悶的深淵,是由於環境因素呢?或是內心深受甚麼激烈的衝突、挫折呢?我不願多做無謂的分析。只因你曾說過:一個人要墮落,總有理由和藉口。
長時期的頹唐迷亂,我的身心實已倦怠不堪。最近常感到身體諸多不適,體力大為衰退,午夜夢迴,更是怵然心驚。在渾渾噩噩詩無文的日子中,我的年華竟已迅速飛逝,老去得多快啊!這些年來,我耗費掉的,豈只是金錢,金錢的損失還可彌補;最可痛心的,是永遠無可追回的大好時光,和品德的敗壞啊!
這個暑期一開始放假,你欣然同意我的提議,每天早上開車送我和子女到鎮上圖書館,避免任何人任何事干擾我,好讓我沉靜下來,專心讀讀書,並嘗試恢復寫作。學校的事務、家裏的雜務、以及接載母親上、下田、協助母親一些農事,則一切都由你來承擔。到了傍晚,才去接我們回家。你的用心何其良苦。
但願我能從此真正擺脫消沉頹唐的惡夢,如今重新出發,還不太遲,還可搶回一些浪擲了的時光,而有些許作為。那麼,這二十年來,你對我近於縱容的體貼寬待和期望,才有些許補償吧!
選自《吳晟散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