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踏上這塊土地,似有來由又似無來由的,糾纏了心緒。些許興動,些許感喟,摻雜些許迷惘。
是的,免不了還有些情怯,但那並非因為近鄉。對我這一代人而言,故鄉指的是某個臺灣鄉城部落,父祖或自己出生、埋衣胞的地方。三世以上不掃墓,那些祖先的名諱只存在供桌之上,年年歲歲,或多或少接受子孫們奉與幾炷香。
這是祖先的故鄉,口傳中的祖居地。沒有族譜,口傳的證據卻很堅強,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執著,比文字更明確更直接更果斷,勿須本支旁支論析,勿須覓尋墓碑。「就是那裡,沒錯,」請教長輩,他們不說來龍去脈,一聲結語:「告訴你的那地方,來臺第一代人住過,古地名改了否,不知道,你去,查一查。」
情怯正是為此,我無法肯定能找到世代口傳中的老地方,幾百年已過,風吹水流,自身曾經熟悉的人事物都眼見變貌移轉了,況是那個已經幾代人不曾眼見的祖居地?
走在漳州城街道上,我盤算許多。二、三十年前的南臺灣街景,像倒流時光布現,沒有詫異沒有好奇,我理解人文有其必然,什麼水土養什麼人,什麼風俗營什麼生,甚至什麼樣的生活就會刻畫出什麼樣的臉。
無差南臺灣的容顏。我把思慮拋一邊,篤定心情,明日早起,去找那個叫烘頭社的部落,傳說中它原屬漳州府龍溪縣,傳說中它靠水邊,傳說中祖先在那裡做工也種田。
二水交會成九龍溪。北源九鵬溪,西源雁石溪,合在漳平縣,流向東南,至海澄縣入海,入海口是廈門島,自廈門上溯,不到一百公里,九龍溪水彎半圓,水彎處就是豐山鄉,今隸華安縣,豐山鄉轄區中有三個自然村,正位於水邊,古早,三個自然村同屬一部落,部落名稱就叫烘頭社。
是地形類近烘爐頭嗎?不曉得。為了尋出這個小村,漳州「文聯」的朋友們帶我轉繞打探,龍溪縣海澄縣已合併,改稱龍海,相鄰的各縣,行政轄區稍作更動,小巴士奔馳在鄉間路,路旁盡是稻蔬果,恍如回到嘉南平原。
漳泉平原上的一個小點,地圖不標示小地名,只好問老人,老人指了大方向:到何處再過去一些。這大約等同在臺南縣問路:何處通往八老爺?八老爺是古地名,屬柳營鄉,而柳營古稱諸婦營,八老爺今名八翁村。
原龍溪縣南部也有個柳營,九龍溪自柳營以下別名柳營江。這柳營與那柳營也許地名不純屬巧合。一路行來,路在嘴裡,總算把烘頭社的位置弄清楚,進入村中,只看房屋與村道,便知是個老部落,耕牛繫樹下,雞豬同人行,小店三兩間,青石路不平。心中浮現故鄉新營姑爺莊二十多年前的風景,現在,我有些心急要將祖先的故鄉盡量看個分明。
天色尚明,到處走走。我注意到村中無多少古蹟,唯一關帝廟立於九龍溪畔,這廟顯然失修已久,沒有香火。我喜歡廟,以及與廟相關的碑文銘誌之類老東西,因為那是閱讀人文面貌、解注時空背景的好資料。沒找著,但不失望,村中人說,九龍江(溪)常生水患,有幾次大水沖失了許多古物,祠堂呢?祠堂與族譜都沖失了。
那些足以讓人記憶起從前的物件都不見了。村人說,原屬舊烘頭社的三個自然村,村民幾乎全姓楊,以前有不少舊宅第、功名匾,也讓大水沖失了。我不願追根究柢的問,我知道在整個中國大地上發生過那種至今提起仍會令人心痛的反傳統運動,大水可能沖失一些東西,但不至於沖得不剩一些。
根據村人的說詞,舊烘頭社是個奇特的部落,平陽臨江,天定是個米倉,九龍溪畢竟利多於害,千百年來都被用來灌溉。富庶嗎?是真富庶,我在關帝廟前遠眺,溪水廣寬,稱得上浩浩湯湯,靠近這樣的一條水,其實不富也難。
富饒的部落理當有豐富的傳說。有的,此地出過好多舊皇朝的讀書人,他們立了好多旗杆,此地近世也出過好多名人,例如?例如與魯迅同時代的楊騷。此地以前有句諺語「乞者行不出烘頭」,怎麼說?乞食者當然愛入富村討吃,可是討吃方便,出村卻往往認不得路。何以?路多,村莊大啊。村莊怎會大?富饒的村莊生養容易,人口便多,屋宅便多,當然久而成其大。這有意思,村莊大得使乞者辨路困難,典型的農業社會的誇張語調,誇張了豐裕,也誇張了舊時代的喜氣。我笑著聽,心裡想的是,乞者那裡就這麼容易受困?這句諺語可以詼諧解讀,乞者不是行不出,是捨不得行出,閩南語中,指人捨不得走謂之「行不開腳」,想是諺語兼有此意。
實在不能揣想當年祖先離鄉前是否「行不開腳」。再怎麼富饒的地方都會有些窮人吧,或者,不是窮,是一心要出里門去見識、打拚,或者,聽說隔海有比家鄉更多的好機會可掌握,或者……。我念及臺北光華商場那些擺地攤賣真假骨董藝品的福建莆田人,他們過海而來是為什麼?自福州南下漳州時,行經莆田,一路幾十公里都正大興土木……。不論為何,祖先離開烘頭社了,捨得不捨得,終究得捨,捨去什麼呢?不知道,也許捨去牽心連肝的田屋親情,也許捨去的只是牽手絆腳且換不到溫飽的鋤犁。
捨得去,才有來。我看著龍溪水,風起波動,緩緩的流,幾條木船,上覆半圓篷,隨波起伏搖擺,陽光照在水面上,有小碼頭嗎?可能吧,祖先可能是在家鄉的小碼頭上船,順龍溪而下,到廈門港口,與一群人上大船,直航臺灣,亦可能擇路到海澄月港出發,趁著風來,直向東流。
兩種可能,一樣結果,去來之間的艱苦忐忑,也許在登陸之際便吐口氣丟入那吞沒無數人命的海峽黑水溝。祖先必須這麼做,他立即要面對的是生存,自烘頭社隨身攜帶的理想有多少?多或少都很快便不再重要,至少眼下暫時不重要,不論志在創業或只圖溫飽,都必須趕緊落腳。
登陸點肯定是臺南安平港,港的南北,平原地帶想是人煙已稠,便偏東循山脈擇地開墾,最後在南臺烏山頭山腳下的六甲落腳。向來漳人泉人到臺灣,近乎約定俗成的「漳山泉海」,泉人習慣傍海而居,漳人長於依山墾地,泉人長於沿海貿易,漳人習慣耕田種植。六甲,離山不遠,靠水很近,水雖不若九龍溪,也足供農作。
祖先這一落腳,定了乾坤,再沒回家鄉。他識字嗎?不知道,但知不會是滿腹經綸,長輩傳說,他生前請人刻字於石,銘記原籍,露置廳中案下,這塊石後來被用作牆基,後來不見了。
我見到很多石,烘頭社與路過的鄉間部落一樣,隨處有石,我猜有些石上是刻字的,楊氏先人定然遺下一些銘記的,銘石記事,理是當然,可惜沒有充足的時間尋找。我只是想多知曉有關烘頭社的故往,緣於對祖先居住地的好奇,一種追溯時空的好奇,石銘一直都頗能滿足我的好奇,所以對石碑特別有好感,不論大小,銘記何事,其中總有一片人文風景,一方石材濃縮一段歷史,而歷史藏在石中,隨時可以跳現在另一個時空。求學時期,我在南臺新營郊外部落見過一塊石碑,約高三尺寬一尺,上刻「越此田界是小人」「奉示受犯告衙門」,分兩行,年代不詳,大概是清代物,我好管此類閒事,查書、問人,明白了那部落百餘年前發生一次兩姓械鬥,而兩姓從此不通婚數代數十年。
數代數百年,時空遙遠,我不能貿然認親。這是一個同姓部落,同姓部落概是同宗,甚且同一個祖源,烘頭社即使易名,但數百年維持同姓聚居形態不變,比對衡量,應是彼此都有些關係血緣。我想在村中找銘記,另外有個理由,上幾輩人都喜歡為廟捐獻,因此得在廟中石柱木柱石碑上刻留名字,那差不多是家族世傳作風,如果烘頭社保有很多石銘,說不定我會找到某塊石碑上刻有第四代祖先的名諱。在關帝廟裡,未見石碑,只在一支石龍柱上發現一行刻字「弟子太學生楊天佐敬奉」,其餘的石刻楹聯,署名已模糊。第四代祖先是我家族的傳奇人物,長輩最記得這個第四代人,口傳中,他讀書不少,科舉之路行得不好,學做買賣,居然有發,老來偏好玩,回過祖先家鄉一次,然後還到蘇杭,返臺才知買賣被友人奪了,他大怒,賣掉田產,雇幾個羅漢腳把友人打個半死,晚年,到處捐香油錢,目的是留名,這一點他做到了,我小時候,父親曾帶我到六甲的寺廟,指著石碑上一大堆名字之中的一個名字給我看,讀中學時,在新營上帝廟裡石碑上,我又見到那名字。
「太學生楊天佐」,不明何許人,而究實說,我的第一、二、三代來臺祖先,如今已佚名,我也不知他們是何許人,長輩口中的開基祖,除了刻字於石一事外,別無可說,一度我還懷疑那只是籠統且公用的說法,但泉莆漳一線,觸目皆石,細細想,所謂刻字於石,縱使未全真,亦有其意象由來吧,看著烘頭社的石基屋、石板路、石畜欄,我忽然了解,祖先從這產石地區出去,不免帶走諸多有關石的記憶,並將記憶口傳下去,然則,刻字於石的傳說,相當合情合理,不盡是子虛。
村中人口中的傳說一點一滴,我與楊姓人家共餐,喝酒聊天,很隨意。原是想要即興式的打擾村中住民,拜訪一些老歲人,古老的傳說總會保存在老者心裡,那對我極有吸引力,不論傳說可信多少,我認為其中都有相當程度的意義。天暗了,迫於行程安排緊密,我把訪老的念頭放棄。零零碎碎我們聊了一些烘頭社的今昔,相同的語音,他們有禮我客氣。
離村,坎坷的村道兩旁人家,多已就息,只有幾戶人還在看電視。顛出村子,上了大路,車過橋,橋下的水光波片零星,水面寬廣而直,一眼望去,看不到溪水有彎處。
三進漳州老城。老城不大,街道細長,多的是石板路。一行人去南山寺,「文聯」的楊西北特地引導去看一尊大石佛像,他是楊騷之子,離開烘頭社許久了。他說了石佛像的故事:佛像高約兩丈,本是立於該處之大石,刻石師傅就地鑿雕,佛像完成後,就地建屋,當時觀者皆稱讚師傅藝精,唯一小童說出疑問,小童以指挖鼻道:「佛像刻得不夠好。」怎麼不好?「佛的手指太粗,佛的鼻孔太細,這樣不能挖鼻孔啊!」為此童言,師傅赧然,不取一文工資以示慚愧。
當然傳說的故事未必實情,那是民間趣談,不必太認真。我倒是會心一笑,這故事,小時候聽長輩說過,故事中的地名寺名不同而已,餘盡雷同。民間的事物往往這樣,或附會或誇大,雖說是俗,換個角度看,是可以俗得雅了起來。
不知道那來臺第一代人到過南山寺否,也不知道石佛像的故事他聽過否,當他決心跨出烘頭社時,大約是沒有多少心情去留意九龍溪的水影,也不會有多少心思停駐自己的童年,志氣大小姑不論,他是有膽量的,可是,一旦邁出那個溪邊部落,料應久久糾纏了心緒,迎向不確定的未來,他不免會有些許迷惘,些許感喟,摻雜些許興動。
是的,他早已形影不存,幾百年風過水流,一切都已沈澱在歷史中,沈澱在慣聞習見的流風餘韻中。回到臺灣,我概約告知長輩所見所聞,他們對於口傳被實地印證,幾分欣喜幾分慨歎,他們已老得走路都有點為難,而且他們厭倦了奔波,像我這一代離鄉到都市中討生活的人,他們認為是流浪漢,可是,生存這般現實,我又怎能留在南臺急水溪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