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日期
1980~1989
屘舅遊龍記
- 作者/ 阿盛
- 發表/原載:《人間副刊》78.10.31~11.2/收入《心情兩紀年》(聯合文學出版有限公司)
- 發表日期/1989-10-31
戲台上,正德皇帝正在對李鳳姐調情,台上只有這一生一旦,對唱用的是唐山的黃梅調,唱詞半是字正腔圓的南台閩南語,半是走音離韻的北京話,夾雜改編。
旦角走台步,小碎步,邊走邊說白:「我阿兄今日不在厝內,所以無賣燒酒,爾趕緊出去。」生角也走台步,大跨步,邊走邊唱:「(若這款)為什麼坐立難安,睡不寧呢?」……一來一往對口數次,生角又唱了:「扮皇帝,我內行,我扮皇帝真像人,世代祖傳有秘方,扮起來親像唐明皇。」旦角停步也唱:「雖然沒看過真皇帝,也看過戲內的唐明皇……唐明皇的嘴鬚長,你齒白唇紅嘴鬚光,一點都無形唐明皇……爾沒嘴鬚無親像,應該用假的裝一裝,啊裝一裝啊咿啊喂……」突然間,丑角上場了,拿著掃帚作打掃狀,待得旦角唱過,丑角倒提掃帚,以把柄指著正德皇帝大罵:「我見到爾就討厭,再看爾感覺像臭尿布在厝外掛,爾不三不四,流氓假斯文……爾若將我小姐帶走,我就與爾拚命!」旦角轉頭輕斥丑角:「叫爾掃土,爾無大無小罵人客,無禮數,緊去掃!」丑角憤憤然補唱了一句:「別以為新營鎮上好欺人啊咿啊喂!」
台下觀眾會心大笑,換成是在台南、麻豆、佳里……等地演出,丑角會將「美濃鎮」改成台南城、麻頭鎮、佳里鎮……。
這是一齣一生一旦擔綱主演的戲,只有丑角能搶一些戲分,隨意插白打諢,百無禁忌。結局是李鳳姐進了皇宮,喜樂奏起,八音合鳴,生旦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相拜認作夫妻。然後兩人向神祇三拜謝恩,向觀眾一拜謝賞,喜劇收場。
喜劇圓滿大結局,那個歌仔戲班又在新營鎮演了幾齣戲,有悲亦有喜,幾天後戲班走了,我屘舅跟著走了,他就是「遊龍戲鳳」那齣戲的丑角,臨時商請客串的。我去看戲,為的就是看他演出。彼時,我讀省立新營高中一年級,不錯的中學,每年都有十幾個人考上大學。
五百個畢業生,每年十幾個人考上大學,那可不是簡單的事,新營介於嘉義台南之間,北有嘉義中學、嘉義女中,南有台南一中、台南女中,那些中學都是「尖頭」學生才考得上的,所謂尖頭,意思是把頭削尖了擠進去,擠進去之後,把頭削得更尖利,擠進大學門便較容易。而新營中學夾在南北四大中學中間,成了真正的「不三不四」的老五,「老五中學」的學生考得上大學,在那種年代,依例是要放幾串鞭炮的,尤其是送出村門上大學時,講究一點的人家(也就是有錢人家)還得擺酒席慶祝一番,以示家門有喜,喜有貴子弟。
我屘舅不是貴子弟,但他是富家子弟,我外祖父,有田十甲,有屋十餘棟,有錢不知數。他和我外祖母計共生了十一個兒女,沒養活的不算在內。我屘舅排行第十一,台灣一般稱尾子為屘,屘,閩南語讀如「慢」陰平聲。我母親是我外祖父的三女兒,是我屘舅的三姊,不過,不管三女或三姊,按照老輩人的觀念,嫁出門的女兒是潑出門的水,談到分產分業,用北京話說「門兒都沒有」。
門沒有,窗可是有,我母親很疼愛幼弟,因此,我屘舅經常會入我家門。我母親通常叫我屘舅為「十一的」,那是暱稱,也方便記認,想想,一家有十一個手足,怎麼去記得每個人的名字?再且,我母親不識一字,她根本不曉得我屘舅的名字怎麼寫。
我寫字,自小在村內即相當出名,野孩子一個,可是寫起字來,很多老輩人看得口開眼睜,我很早就會寫「銘鐘」兩字,那是我屘舅的名字。
屘舅排行第十一,其實並不稀奇,我讀小學時,有的女同學還揹著叔叔上學呢。我另有個小學同學,他祖父生養了十四個兒女,還有個小學同學的「九姑」與他同歲,他的九姑有四個兄長,而他叫「九姑」,不叫「屘姑」,據說是因為誰也不敢保證他祖父是否會再生一個子女出來。屘是最後一個子女,一家之中不可能有三個屘。通常,確定或決心不再生養子女後,那家的尾子尾女才會被冠為屘。
我從來不敢確定外祖父心中在想什麼,也未曾大膽下決心問他為什麼生養那麼多兒女。外祖父連說話都不露出牙齒,他的父親,也就是我外曾祖,是清朝秀才,聽長輩人說,我外祖父與外曾祖差不多是一個樣子,「灌模共一個」,我那些年長的族親經常這麼說。所以,自小,我最怕外祖父,尤其是到他家時,他多半會問:「三字經讀熟了否?」然後,眼光瞄我一下,用很低沉的聲音罵我父親不成材,從小學到高中都幾乎問同樣的話、罵同樣的事。
事要分黑白,我可是沒有怨過外祖父,因為他沒有說錯。反倒是我偶爾會在他面前說錯話,他的反應十年一個樣,瞪我一眼,不罵不打,久久才說一句話:「莫學汝老爸,也莫學汝屘舅,知否?」總在這時候,我恭恭敬敬答一句「我知」,儘快告退,走出大門拔腿就跑。
我相當佩服屘舅隨時在外祖父面前拔腿就跑的勇氣。屘舅只大我七歲,聰明不如我,膽子卻大我好幾倍,外祖父可以說是無所不能、人見人怕,偏偏我屘舅不太在乎他,外祖父往往氣得要拿扁擔開打,扁擔到手,我屘舅早已不見人影。屘舅讀高中三年級那一年,得過全新營鎮高中生賽跑一百公尺冠軍。我一直認為就是外祖父「教練」出來的。
屘舅沒有上大學,聯考都沒去報名,依他的說法,報名是白白送錢給聯招會,因為他自承即使考試成績加一倍計算也不可能考上任何一所大學,不如當過兵後閒待在家裡更乾脆。
閒待在家裡,外祖父當然養得起,問題是,外祖父在屘舅退伍後,要他跟著大舅二舅學商,不肯;要他去幫大姑丈看米店,不肯;要他自己學些技術,不肯;要他負責收田租房租,不肯;要他改田為園種果樹,不肯;要他……如果要他娶婦,他肯,但是這一點外祖父偏不肯。
外祖父說了,這個尾子不成材,娶婦會誤了別人的諸婦。脾性最好、學歷最高、最受寵愛的四舅都說服不了外祖父,屘舅便如此這般優游四鄉八鎮,興來高唱流行歌、吹口琴、玩樂器。外祖父搖頭嘆息,不時對大舅說:「大子若成材,尾子不變壞。這句台灣老話無準囉。」
其實,有很台灣老話用來形容屘舅都不準,例如「尾子尚得疼,生來皇帝命」,屘舅並不最得疼愛;再例如「飼著尾子天性散,父母江山去一半」,屘舅並不是敗家散財的人;又例如「尾子不受教,較慘中著煞」,屘舅並不完全不受教,他只是不太聽話,不願俯首聽令去做不喜歡的事情。
屘舅喜歡演戲,特別喜歡演那種外祖父最看不順眼的舞台戲,在外祖父眼中,只有南管北管北京戲等等才算是戲,其餘如布袋戲、歌仔戲、新劇等等都算是「五四三」,五四三的意思類近於北京話「不倫不類」,換句話說,不是一流、二流的,是末流的。
外祖父的漢文根柢很好,算得上是一流的,他四書五經讀透透,即使是務農的三舅、五舅、六舅、七舅都會用漢音背誦三字經或千字文,唯獨兄弟排行第八的屘舅不會背。我母親有幾次問我屘舅:「十一的,三字經爾會背幾句?」屘舅一概回答:「三姊,人之初,性本善,兩句。」母親說:「十一的,阿爹會生氣喔。」屘舅說:「三姊,爾放心,阿爹跑得比我慢,打不著我啦。」母親說:「諸甫人要有志氣啊。」屘舅說:「三姊啊,爾不識字,可見阿爹重男輕女,無公平,我偏偏不要有志氣,我對重男輕女也真生氣。」
當然外祖父也對屘舅的說詞很生氣。民國五十年代中期,流行新劇,新劇就是新話劇,男女演員同在舞台上演出,有些劇情須得男女擁抱牽手或接吻對罵,外祖父雖沒見過也聽說了,他認為那是「七八九」,七八九這一詞是外祖父自創的,無典可考,我只能揣測其意的是「亂七八糟」。
舞台新劇都算是七八九,屘舅經常唱的那些閩南語、國語、日語、英語流行歌曲,會被外祖父排列到第幾,可想而知了。屘舅有一陣子天天唱<給我一個吻>,外祖父聽不懂國語,屘舅於是將歌詞譯成閩南語,離外祖父遠遠的,高聲大唱:「與我吮一個呀,可以不可以?爾的面皮幼嫩,生做嬌滴滴──」外祖父一聽,等不及去取扁擔,順勢拿起一几小茶凳丟出手,茶凳砸破了一個花盆,屘舅早已騎著腳踏車溜得遠遠。
遠古台灣一句老話倒是可以適用於外祖父與屘舅,話是這麼說的︰「會做父子是前世相欠債」。我母親明知說了沒用,還是時時對我外祖父說︰「阿爹,十一的不是壞子,對伊莫甚嚴,會做父子是前世相欠債啦。」外祖父說:「諸婦人知什麼?胡言亂語,欠債?是伊欠我抑是我欠伊?啊?汝替伊講話,枉然!」
我外祖父的上兩輩原是鹿港人,鹿港人習慣稱人為「汝」,汝,閩南語讀如「鹿」,與「爾」同是指「你」。
你也許曉得,民國五十年代中期,類似<給我一個吻>這種歌,一般老歲人都視之如仇寇。而我屘舅偏就愛唱給我外祖父聽,不論西洋歌、東洋歌、國語歌,屘舅都有辦法編改歌詞,用閩南語唱,還押韻呢。舉例說,西洋歌「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屘舅譯成「莊腳小路帶我到厝」,歌詞編改如此:「──喔,莊腳路,在目前,看著厝,心艱苦,怎樣這款思念,思念媽媽,流目屎,像西北雨──」;再例如,東洋歌「莎喲哪啦,那霸魯」,屘舅譯成「回家吃滷肉飯」,歌詞編改如此:「腹肚餓呀腹肚餓,趕緊返去,返去吃滷肉飯,阿娘若知我餓會哭呀哭未停,想起阿娘心酸酸,日頭近黃昏,趕緊返去呀,返去吃晚頓,腹肚餓呀腹肚餓,趕緊返去吃滷肉飯。」
有夠天才,我的同學們都說我屘舅實在有夠天才。不過,我外祖父說這是「有夠好聽」,在我鄉,通常損人五音不全、荒腔走板,概皆會反諷:「喔,有夠好聽」,小鄉小鎮約定成俗,所謂有夠好聽,直說便是有夠難聽。
說難聽一點,我外祖父真是沒有慧眼,彼時我是這麼認為的。而且,我外祖母過世多年,屘舅想念她,想念得很深,我大姨、二姨嫁到外地,疼愛不到幼弟,我母親自然成為「姊兼母」,屘舅見我家窮,三天兩日就帶些食物錢銀給我母親,當著我家兄弟的面,屘舅也不避諱,他說:「三姊,阿爹輕視諸婦人,將來我替爾出一口氣。」母親說:「莫烏白講,阿爹是好人,什麼將來?阿爹老康健,爾莫使得氣惱伊。」屘舅說:「將來就是將來,阿爹將來──」母親急得斥喝:「好啦,十一的!莫講啦!三姊要生氣囉!」屘舅笑咳咳,不說話了,他不說話時臉上帶笑,說話時臉上也帶笑,我母親總是帶笑罵他:「爾啊,十一的,爾適合去做歌仔戲的小丑啊,無正經,怎會做小生?」
一般歌仔戲裡的小生都是很正經的,女扮男裝,斯文有禮,講話不疾不徐,走步不快不慢,他通常只要喊一聲「來人啊」,眾將官或眾廝卒便立刻應聲趨前,口道:「小的在此,請問有何指示?」於是他嗯嗯兩聲:「──如此這般,緊去緊回。」有時候,丑角故意鬧場,他會重重嗯一聲:「某某人,不得無禮!」丑角頂多再打諢幾句,向觀眾告白:「我這個主人親像包公的阿公,嗬,有夠正經。」然後跳著走,走入戲台後。
屘舅跟著歌仔戲班走,離開新營後,差不多全鎮的人都在注意探聽我外祖父的反應。那時候,我十七歲,屘舅二十四歲,民國五十六年,舊曆四月初五,天上聖母媽祖娘娘聖誕甫過不久,而我外祖父即將度過七十歲生日。慶賀七十整壽,那可是大事,若是眾人慶賀,獨缺尾子出席,事情更大了,顏面往那裡放?用我鄉俗話說:「面皮去一層,心肝輕一成」,這句話意思是,丟了面子等於刮去一塊心肝肉。成,閩南語於此當讀如「形」,以合韻腳。
我外祖父生日是舊曆四月十三,恰是月娘近圓像嫁娶肉餅時。外祖父自六十歲起,每年做壽,都得散發肉餅給戚親友朋鄰居街坊,依他自創的規定,生日前兩、三天,須由大舅、屘舅結伴四處送餅,取意在於「大小都到」。派出大子、尾子,禮數夠厚了,收到禮餅的人除非有特殊理由,否則不出席壽筵便是大大不敬,出席壽筵,不必禮金禮物,人到就好。人多熱鬧,喜氣盈門,外祖父心意在此,反正他家大業大,錢銀物件沒有一樣欠缺。
獨缺尾子出席的壽筵還能稱為壽筵嗎?當然不能。屘舅心裡作何盤算,我不十分清楚,但是,我概約知道,他這一招是有某種用意的,台灣有句老話:「龍頭遁入雲,龍尾看一紋」,龍尾看得到,但只能看到一點,你只能自己去猜,龍頭到底在那裡?
為了查出屘舅在那裡,大舅以下至七舅,有的親自出馬,有的使人暗訪,七個人都苦得有如「啞狗吃黃連」,不能言也不能語。他們好比歌仔戲裡的探子馬,探子馬急惶趕路,在舞台上轉許多圈,到得目的地,氣喘如夏天赤日下的狗,一句一頓報告:「秉報元帥──左營軍將派小的來報──軍情如此──叩謝元帥──」元帥道:「且慢,左營軍將為何如今才派人來報?」探子馬右膝跪地,右手掌貼地,左手置左膝上:「秉報元帥,小的馬不停蹄,並無耽誤,敵方來得突然,小的營中軍將也無誤軍機,請元帥明查。」
明查暗訪三天後,屘舅所跟隨的歌仔戲班被找到了,可是沒人見到屘舅,我母親這下差一點就抓狂了,她放下所有的事,帶著我直奔三條街路外的娘家,當著我外祖父的面大聲請求:「阿爹,我去找十一的。」我外祖父似乎是一時被我母親的大膽無禮嚇住了,他看看我、看看我母親,又看看我母親、看看我,這回他沒問我三字經的事,也沒提及我父親。很久很久,他才開口:「嗯──咳──,汝,閃也,汝怎樣去找伊?汝連車牌都看未曉──」母親伸手將我拉到身邊,用手拍我的後腦:「阿爹,盛也陪我去,盛也尚巧,阿爹應該也知。」
我不知母親怎麼突然「吃了好膽藥」,但,實心話說,母親並無誇言,我那些表兄弟姊妹,真是沒有一個比我聰明,他們吃好穿好,我只輸他們這些,而他們輸我一字「巧」。我外祖父認真仔細瞧我,我突然也吃了好膽藥,主動發言:「阿公,三字經從頭唸到尾,我唸與爾聽。」接下來,我面向牆壁,將三字經全部唸完,再轉身看外祖父,外祖父的牙齒全露了出來,兩片唇相距甚大,大到可以塞進一個雞蛋。他終於說話了:「閃也,這個──這個是第幾的?成也?」
母親單名閃,閩南語中,閃即閃開、閃去一邊的意思,大約外祖父當年為我母親取這名字寓有厭意。我母親比我大舅多一歲,在她之前出生的是我大姨、二姨,猜也猜得出來,我外祖父當年連生三個女兒,心中可能極不爽快,以是命名我母親為閃,用心概略就是:女的閃一邊去吧,快來個男的,果然,這個閃字為我外祖父帶來「諸甫運」,十多年之中連生八個「有凸出的」。有凸出的,是暗喻,文雅話,這四字若以鄉鄙粗話轉說,很難聽,總而言之,外祖父添丁發財,而我的名字,他甚至記不明白。
我明白正告外祖父:「我是盛也,不是成也,盛,人丁旺盛的盛,千字文中,似蘭斯馨,如松之盛,就是那個盛。」我真是火氣盛,我存心讓外祖父知道我有多巧,這是我自出生至十七歲,對外祖父最大膽展現的一次行動。
外祖父交給我母親九千元,要我與母親立刻行動。九千元,哇,我母親工作一年也賺不到九千元,九千元,鈔票一大疊,我看著大疊鈔票,心中居然不斷地默唸四個字:「老天有眼」。
母親與我兩眼對兩眼,她眼角有淚水,她沒說話,可是我從她臉上看出一句話,那句話,她曾對我屘舅說過:「十一的,莫以為盛也細粒子,伊不像爾,伊將來不是小丑,是主角。」細粒子即個子小。
我忽然間變成了外祖父眼中的主角,他對我說話時,不再用眼光瞄我,他很正經的說:「盛也,好,汝真好,汝老爸──唉,這回去找汝屘舅,一路小心,有消息,馬上返來,最好是將汝屘舅拖返來。」我也正經一如大人回答:「阿公放心,身體自己保重,孔子講,犁牛之子,騂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捨諸?阿公,氣惱無用。」孔子之言,當然是我故意說出的,因為我恰好曾在《論語》中讀到這一段,知道孔子的意思是「父雖不善,不害於子之美」,我相信外祖父完全聽得懂,他學問比我好太多了,而且我是直接用漢音念出孔子那句話的。
話說清楚之後,我向老師告假,陪我母親到麻豆鎮,根據大舅等人的查訪,那個歌仔戲班正在麻豆演出。
母親與我站在戲台下看戲,確定是曾在新營演出《遊龍戲鳳》的那個班子,原班人馬,演的是老戲碼《薛平貴與王寶釧》,我睜眼特別注意戲中的配角龍套撿場。戲演完了,不見我屘舅。
第二天,歌仔戲班仍在麻豆演出,我警覺到必須直搗戲班才能發現真相,因為演員在戲台上都化粧,濃粧,一個人要在戲台上改變容貌腔調,輕而易舉。我讀初中時「交友」甚廣,交的是什麼友不管,此時正好可以派上用場,我將母親安頓在一個朋友家中。夜裡,我住進歌仔戲班租住的一家小旅社。
我採用最笨、最費時、最討嫌、也最有效的方法。夜漸深,旅社人聲俱息,我開始逐一敲房間的門,敲到第五間,哈,屘舅口中罵粗話開了房門。
我不能跟屘舅談判,他大我一輩。我呼叫旅社老闆娘,遞給她三百元,告訴她到某處找某人,三百元,夠她三餐魚肉吃半個月,她拿錢便走,我進入屘舅的房間,說什麼也不離開一步。
屘舅對我說了很多好話,軟話、硬話、我就是不走人。直到母親趕來,屘舅似笑不笑叫了一聲「三姊」,我母親沉下臉,不答聲。屘舅這回總算正正經經說話了,他說:「三姊,我認錯,我會和爾返去新營,只求三姊一項事──。」
屘舅要求的事,母親答應了。屘舅說,他隔日要擔綱主演《遊龍戲鳳》,母親遲疑一陣後看我,我做了決定,點點頭。屘舅當主角,母親自是不敢相信,可是我相信。
我也相信屘舅「無簡單」,無簡單的意思,用北京話說就是沒那麼容易擺平。是以,我徹夜守在屘舅房間裡,母親回我朋友家,我守到天明,守到戲班集合,守到戲開演,緊跟在屘舅身邊。屘舅化粧後不久,該上場了,我這才跳下戲台,看著演出。
屘舅的演出,著實使我母親大大吃驚,她與我併肩站在戲台下,一直問我:「爾屘舅?正德皇帝是爾屘舅?」、「這個十一的,小丑十一的,怎會演主角?」、「伊那裡學來的?人講尾子多天才,是真的囉?」、「原來爾屘舅不是七八九,想未到,啊?」
即便是我,也想不到屘舅演技好得如此這般。戲近尾聲,八音合鳴,喜樂奏起,李鳳姐進了皇宮,屘舅與旦角一拜、二拜、三拜,然後三拜神祇,向觀眾謝賞一拜。
喜劇圓滿大結局,母親、屘舅、我,三人回到新營。屘舅到家,外祖父一反常行,他居然罵都沒罵一聲,只肅容對我大舅說了一句:「還不趕緊去送肉餅!」
「生做大子三分衰」,這是我鄉一句俗話,頗有些道理。我大舅揉揉鼻子應答後,拉住我屘舅的手出大廳,我跟在後,看到大舅拍打屘舅的後腦,低聲罵:「爾喔,爾這塊臭尿布,害阿兄這幾天被罵得臭頭!無大無小,爾愛做戲,為什麼不去生在唐朝?我喔,我見到爾就討厭!」
屘舅見到我就說討厭,不過,只有幾天。不多久,他就笑咳咳、唱歌到我家了,因為我外祖父應允他可以娶妻了。
屘舅娶妻生子,至今二十一年。民國六十七年,我外祖父過世,享壽八十一,壽過八十,喪事當做喜事辦,我鄉老歲人常說:「活過八十是欠閻王」,其意是年過八十就算「撿到的」,多活一天多撿到一天,「八十過去,無來無去無載志」,這也是我鄉老歲人常說的一句話。我等族親送外祖父上山頭,臂上全部帶紅線,不准哭,當然也沒有人敢笑。
外祖父是含笑歸天的,兩手各握一個古銅錢,入了棺材,在生之日,他聽了我屘舅一句重要的話:女兒也該分財產。我屘舅實踐了對我母親的諾言,他為我大姨、二姨與母親出了一口氣,我母親分得一些田產。而外祖父對我尤其顧及,破例特地留了一塊地給我,因為我是他所有內外孫中,唯一讀大學的,而且讀的是中文系,他很滿意,就憑這一點,他在遺囑中載明,我可以繼承產業。
產業於我而言,並不十分在乎,我喜歡讀史書,領悟不少,錢銀四腳人兩腳,計較錢銀沒意思,古往今來,誰帶錢「走路」了?人生無非依性合情自在生活罷了,皇帝也沒有永久的江山呢。
屘舅依然性情不變多少,他當過「皇帝」,應是比我更知曉「百般都是戲,快樂尚福氣」,所以,他改田為園,種果樹過尋常日子。偶爾,我休假回鄉找他談天,他與我飲茶閒話,我那些年輕的表兄弟往往聽不懂我們交談的南台閩南語,開口就是北京話,我是有點生氣,免不了要訓他們太過「五四三」,屘舅說:「沒關係啦,我當年還被罵做七八九呢,正德皇帝今日在何處?看開一點,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閒事掛心頭,日日都是好時節。」我說:「屘舅,什麼時候再演一次遊龍戲鳳?」他說:「爾屘妗可不是李鳳姐,她啊,惡妻孽子無藥可治,不過,盛也,爾若將這句話傳給爾屘妗聽,我會將爾捉回新營替我掃土腳。」我說:「這樣好了,我們唱黃梅調,爾來編改歌詞,唱他幾段過癮,如何?」屘舅哈哈大笑:「做皇帝,我內行,可以,我們唱個幾段,可是,爾扮什麼角色才好?」我說:「我扮小丑,李鳳姐該找什麼人?」屘舅想了許久才說:「管那麼多做什麼,我訓練爾表妹。」我說:「父女同台演生旦,不妥當吧。」屘舅說:「做人像做戲,龍鳳都是世俗人。」
我與屘舅排練數日,在果園裡大唱,沒有戲台,沒有化粧,觀眾只有我幾個表兄弟姊妹與我屘妗、母親,我扮丑角,插科打諢隨興表演,我將「五四三」、「七八九」等等外祖父生前的話統統加入戲詞中,母親笑得合不上嘴,她甚至興起客串太后,亂演一通,不過,她演的可是太后,屘舅順她意,只在戲演完後才說:「三姊,爾實在有夠令人頭痛,太后怎麼可以在戲裡叫我十一的?」母親說:「我不識字,十一的,爾的名到底叫什麼?」屘舅說:「賴銘鐘,反正爾不懂,三姊,爾還是叫我十一的好了,過去,三姊照顧我真多,正德皇帝在此叩謝太后栽培。」母親說:「皇兒免禮,平身。」屘舅笑咳咳,轉頭用北京話夾雜閩語對我說:「可惜你大舅今日不在家,要不然,我請他來扮探子馬,累壞他的老骨頭。」我說:「這齣戲裡沒有探子馬。」屘舅說:「你有夠巧,但腦筋不會轉彎,我可以改編呀,安排一個提著酒四處送到客人家的小廝,不就像探子馬了嗎?你呀,記得屘舅一句話:人生一齣戲,管他笑與啼,人生一場夢,長短都會醒。」
阿盛
性別:男
籍貫: 臺灣臺南
出生地:
出生日期: 1950年4月24日
學經歷
東吳大學中文系畢業。歷任《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編輯、生活版主編、綜藝版主編,《時報周刊》海外版編輯主任、撰述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