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誕紀元兩千五百二十二年,孔誕紀元兩千五百一十六年,耶穌基督紀元一千九百六十五年,時維中華民國五十四年,歲次乙巳,初秋,我家養的三頭母豬在一個月內計共生下二十四隻小豬仔。
這是一件大事──依我那羅漢叔的說法,這是「自從四脚日本人夾著尾巴離開臺灣之後,本村最大的一件驚動萬教的頂天大事」──連著好幾個星期,村裏的大大小小都常常會提起我家那些蘭多瑞斯種的母豬小豬,並且不時有人跑到我家來,看一看,說一說,偶爾也吵一吵。比如鳳陽婆認為外國品種豬既好養又多產,空妗婆卻認為土豬肉比番豬肉好吃,兩個人就這麼爭執起來了,碰上這種情形,通常在雙方準備抖出誰在三年前偷過誰兩顆地瓜的往事時,老祖太就會出來叫停,老人家高齡九十,她是什麼人都不怕的,所以什麼人都怕她。
小豬仔全都養活了,至於媽和大嬸她們是怎麼把二十四隻一刻也餓不得的小豬仔照顧下來的,時至今日,由於年代湮遠,因此無法可考。可考的祇是,在驚動萬教的事件過後一個月,又發生了一件與豬有關的「轟動武林的齊天大事」──這也是我那羅漢叔的言詞──新事件的主角是大伯,他決定賣掉所有的豬,這沒什麼,要命的是他想拿這筆錢用來競選縣議員。
老祖太根本不知道縣議員是什麼東西,大伯告訴她,縣議員就是「大官」,她老人家聽到是大官,唬得說話都結巴了。羅漢叔是大伯的搭檔,兄弟倆自小就一起偷芒果番石榴,長大了更合得來,這下子趁機攛掇,說是縣議員等於清朝的縣令,等於日本巡佐,胡謅一通。本來,在老祖太的古早想法裏,清朝縣令和日本巡佐都是天上的星宿轉世的,是可以先砍頭後上奏的,這一聽大伯要做大官,遲疑了幾天之後,嘮嘮叨叨的,還是把豬給賣了。
時維中華民國五十四年,歲次仍然是乙巳,仲秋,黃道吉日,二十七隻豬全部由我大伯經手賣掉,緊接著,開始準備轟轟烈烈的競選活動。
當年大伯究竟動用了多少錢做競選費用,以及他為什麼在毫無名望財勢的情況下硬要出來競選,皆無法得知,記憶當中,祇記得在他登記報名之後,我們全家立即忙亂一場,為時長達兩個月。
羅漢叔、爸、二伯是大伯的主要助選員,我當時唸初一,最不喜歡讀書,正在當不良少年,看到家裏熱鬧,高興得很,於是自告奮勇與諸堂兄弟共同負責抄寫海報、街頭分發傳單等雜碎工作。別人把紙裁好了,就交由我在紙上練習毛筆字,一張一張抄寫:「縣議員候選人楊金龜,登記第六號,敬請惠賜一票。」老祖太左看看右看看,看了幾天都看不懂,乾脆不管事,祇成天一直嘀咕:「做官怎麼要這麼麻煩?」
麻煩的事可多咧,首先,羅漢叔大力建議,要請他的宋江陣弟兄來助聲勢,這些宋江陣弟兄平時最愛打架,可是每次同外村的人打架,總是聲粗氣大地成羣出去,悶聲低頭地零散回來,很替我們鷄母寮村丟臉,所以,二伯和爸都反對,不過,爭論了好久之後,在選舉活動開始前幾天,宋江陣還是請來了,他們要負責在大伯出門訪問、演說的時候,開道敲鑼,大聲吆喝。
同時,我們必須隨時應付的還有番鴨村、牛頭村、貓尾村以及其他亂七八糟村陸續蜂擁而來的小尾流氓、乞丐,或者突然冒出來的五、六代以前有親戚關係的閒雜人等,他們通常是吃飯時間來到,拿些傳單離開,天天如此。至於傳單拿了去怎麼處理,五、六代以前有沒有這些親戚,無從查證,足供查證的祇是目前仍然在人間吃飯喝粥的家人,我們依舊記得,當年大伯一下子瘦了好幾公斤,並且,一下子就把賣豬的錢用光了。
錢用光了,選舉活動也馬上要開始了,問題大了,家裏的長輩緊急會議,結論是,「人已騎上馬,不跑一程不下鞍」,於是,瞞著老祖太,賣掉果園。
接著下來,大伯披褂上陣。頭一天,宋江陣就出了問題,他們跟著大伯到虎腰村,正逢著昔日的宿仇,也就是以前的手上勝將,三言兩語不合,又打起來了,我看得很清楚,即使在十五年後的今天,我還記得那次羣架的敗績,我們的宋江陣計共掉了七面鑼、破了十二套衣服,有幾個更氣人,連逃都逃不回來,被扣留了一下午,直到晚餐時分,這纔一跛一跛地踱到我家來,坐在椅子上叫痛,痛大約是真痛,不過,飯還吃得下,所以大伯他們都很放心。
最麻煩的也最令人不放心的,就是那些張貼海報的人,明明告訴他們,不識字不要緊,但要記住紙上有一點特別標誌的那頭要貼在上方,他們不管這,糊上就貼,弄得海報七歪八扭、七顛八倒,也差點把二伯和爸氣得七孔冒煙。
冒煙的事不光一樁。政見發表會開始了,大伯本人是沒什麼,多少受過一點教育,講話舉動還滿斯文的,他手下那些「愛將」可不得了,平常日子就愛吹牛,演講時手拿麥克風,更是語不驚人死不休,話不中聽也要多,站在臺上,胡扯瞎拉,從孟姜女哭倒萬里長城談到嘉南大圳無水,從宮本武藏大戰小次郎談到菸酒公賣不妥當,下得臺來,逢到熟人就猛拍肩膀,一面大嚷:「唉喲喂,老猴喔,你也來聽啊?你這回一定要投我們的票啊!」
像這樣的亂仗,打了兩天,有個「軍師」出了一個點子,他要大伯以哀兵姿態出現,爭取同情票,經過一陣七嘴八舌,當天晚上立即付諸行動。
時維中華民國五十四年,歲次照舊是乙巳,近隆冬,大伯收拾好手提麥克風,披褂妥當,爸以及諸堂兄弟和我隨著他坐上鐵牛車,直奔縣治,其時夜幕四合,冷風迎面,大伯下車步行,我們緊跟在後,聽他一路呼喊,聲悽音厲:「可憐的楊金龜,登記第六號,可憐的楊金龜,無黨無派,敬請父老兄弟姐妹惠賜一票──」起先,還有些行人住戶探頭瞪眼看著,漸漸地,夜深人靜入夢時,冷風中大伯的呼聲愈來愈沙啞低弱,好似一隻鳥仔哮救救,聽得我心酸酸,好不容易捱到離別夜都市,回到家往床上一攤,夢中不時還聽到「可憐的楊金龜」。
第二天中午,第二天晚上,第三天中午,第三天晚上,第四天中午,第四天晚上,大伯都到各鄉鎮扮哀兵去了,我們跟著受罪,不過,看著大伯那副拚死戰關公的樣子,我們沒得什麼話說,羅漢叔呢,他是原始策動人,早在佛誕紀元兩千五百二十年左右就有準備,所以特別賣力,也從不抱怨。
倒是抱怨羅漢叔的人不少。宋江陣的事可以不提,大問題在於他上臺為大伯開場時,總要亂放空炮,幾天下來,幾乎把所有其他候選人都得罪了,於是乎,許多候選人心連心手牽手,聯合指名叫大伯「開城門應戰」,否則就是「烏龜」,大伯本不想搭理,卻受不了羅漢叔的豪氣干雲,於是乎,軍師再度獻上一著絕招──斬鷄頭發誓,於是乎,縣治大道公廟前搭起木板臺,於是乎,大伯在一番聲淚俱下的演說之後,揮刀斬鷄。
斬雞行動表演時,我不在場,當時我正在發高燒,所以未曾目睹盛舉。如今回想起來,祇知道這一揮刀似乎沒有砍斷什麼亂麻,而且,經過這一事件,大伯的艱苦處境好像依然是揮刀斷水水更流,因為在投票前數日,各方告急情報紛沓而至,有的說某村票源不穩,急需香皂牙膏鎮壓,有的說某地可以取得若干鐵票,需要一點活動費用,有的勸大伯立即辦流水筵請客,有的說某人已將某些大伯的基本陣脚用味精挖空……諸如此類,不一而足。結果,所有的助選員開會通過立即處理各項急情,結果──唉,即使在十五年後的今天,提起此事,我還是有點赧然有點慚愧有點羞怯──,肥皂香菸味精牙膏等等等等等等,由宋江陣弟兄們大量購入轉出。本來,這些宋江陣弟兄自從旗開得敗之後,就很少被分派到重要工作,這一來,一個個滿面紅光地出出入入,忙成一團。
出出入入之間,免不了有些事情有點出入,根據二伯和爸的回憶,當年的肥皂等物都送到那兒去了,是很值得懷疑的,不過,早已無法探悉,如今能探悉的祇是,那些宋江陣弟兄們在大伯以最低票落選後,再也不見踏進我家的門檻,並且聽說他們都突然生活富裕了好一陣子。
大伯早在距今十年前就到幽冥地府去挨先人的孝子棍了,老祖太比他早走兩年,她老人家直到吐出最後一口氣,沒有一天不唸叨她的豬,大伯做不成「大官」,她並不覺得遺憾,依她的說詞,做官人都是天上星宿轉世的,而大伯也許是「拉屎星」,夠不上當大官,真正令她心疼的,還是乙巳年初秋誕生的那些值得驕傲的二十四隻小豬仔,以及她辛辛苦苦養了好幾年的、又乖又多產的蘭多瑞斯種母豬。
佛誕紀元兩千五百三十七年、孔誕紀元兩千五百三十一年、耶穌基督紀元一千九百八十年,時維中華民國六十九年,歲次庚申,初冬,羅漢叔到臺北來看我。這當兒,大選舉正是熱熱鬧鬧地進行著,我帶著羅漢叔到處聽政見發表,他老人家頂著一頭白髮,昂首靜立,仔細地聽著,我問他,這比起十五年前的情形來,有什麼不同?羅漢叔輕輕嘆了一口氣,什麼話也沒說。
我知道羅漢叔為什麼不說話。大伯以一千零七票落選,創下最低票落選紀錄──這紀錄維持了八年,纔被一個連米價都不清楚、不知從何方跳出來的憨漢打破了──,羅漢叔是最難過的一個。我也知道,羅漢叔今生最大的願望是什麼,他在老祖太以九三高齡仙逝之後,最大的心願祇有一個,就是在有生之年重演一次昔日的「驚動萬教」的頂天大事──再養幾頭蘭多瑞斯種母豬,期望牠們在一個月內生下二十四隻以上的小豬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