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買了無數的皮包,卻始終沒有一只能完全讓我滿意。一向樂觀的我,非但未曾灰心,還不死心地認定外頭的某個舖子裡,一定還埋伏著一只完美的的皮包,正等待著我這個伯樂的賞鑑。
皮包之所以無法盡如人意,是因為相關的考慮因素太多。除了顏色、式樣這種見仁見智的個別喜好外,還有大小、層數和深度的三種實用性條件有待斟酌。皮包小,精緻小巧是其長處,但容量不夠、不敷使用是其缺點;容量大的皮包固然如大海之納百川,帶著它卻又像扛著一口大布袋,有礙觀瞻是其致命傷。皮包層數不夠,必產生分類不精的缺失,萬物匯歸一層,如何撥亂「找」正,讓人煞費苦心,自然也是不宜;皮包層數過多,不但外表繁複,因分類過細導致翻來覆去的翻找,可謂大費周章,也是討厭。皮包太淺,裝不下文件或書本,固然難以獲致青睞;皮包太深了!找東西像大海撈針,有時就算將整顆腦袋瓜子都鑽進皮包,也還不能如願以償。所以,不同的場合攜帶不同的皮包是女人的共識,而隨著年齡的增長、人際關係的拓展及虛榮心的養成,皮包的樣式、種類、色澤、質地相形需要更多的講究,也因此,要找尋一只適當的皮包真是難上加難!男人往往沒辦法理解,為何女人對買皮包一事始終抱持高度熱誠?其實,女人只是還沒找到最合適的那只皮包罷了。
昨日,不知為了什麼事,外子探手進入我的皮包內,竟然被一支吃西餐用的叉子刺到指頭。他大叫一聲後,隨即納悶的問我:
「皮包裡裝叉子幹什麼?」
是呀!皮包裡裝叉子做啥用?我搔首撓耳半日,完全不得要領。甚至連叉子在何時溜進皮包中,也全無印象。外子嚷嚷著:
「該整理整理皮包了吧?內容看起來太複雜了!你就拿這樣的皮包上學去?……口紅、衛生紙、皮夾、地址簿、行事曆、胃藥、指甲刀……啊!還有磁片、鑰匙、吸管、筷子、唇筆、湯匙、餅乾、奶油球、衛生棉,天呀!還有這麼多……當你的皮包真是可憐哦!」
他從皮包內一邊掏出東西,一邊大驚小怪的叫著,聲音越來越高亢,顯示對皮包內的東西頗不以為然!我一個箭步搶下他手邊的皮包,立即展開反擊:
「幹嘛翻人家的皮包!你應該尊重我的隱私權啊!……何況,餅乾跟奶油球不就是你放進去的,還敢怪我!」
外子悻悻然縮回了手,負氣地回說:
「真是好心去給雷擊!是看妳沒吃早餐,才給妳丟進去一包餅乾的;還有,你自己說研究室裡的奶油球沒了,咖啡不好喝!誰知道餅乾和奶油球放進去少說也有一個月了,妳還原封不動擱著……啊!亂七八糟的,哪有人這樣……」
談到皮包,就不由得想起沒多久前的一件事。走進教室後的我,想起許久沒有遵照教務處的規定點名,於是,跟學生宣布:
「今天我們來點個名吧!」
講台下旋即傳來一陣熱烈的歡呼!坐在座位上的學生全笑顏逐開,往好處想,歡呼的意思是慶幸自己趕上了難得一次的點名;往壞處思考,難免有人性中幸災樂禍的惡質成分在內。我翻開皮包,尋找點名簿,竟然找不到,只好清清喉嚨,改口道:
「唉呀!大學生自治,點什麼名啊,是不是?算了!」
底下立刻傳來一陣失望的嘆息!這嘆息的意思,我可以肯定絕對是不懷好意,是喟嘆缺席學生竟然得到姑息的聲音!我置之不理,提醒學生拿出課本後,繼續埋首皮包內,正取出書本,一位眼尖的學生馬上很不給面子地提醒我:
「老師!今天上小說,不是戲曲!」
啊!糟糕!竟然帶錯了書本!一位好心的學生隨即遞上她的書,說:
「我跟隔壁的同學一起看!這本借您用吧。」
感激涕零的我,第三度把手放進皮包內找尋老花眼鏡。第一層沒有,第二層失望,夾層落空,再回頭找第一層……真不敢相信今天的運氣如此之差!一位坐在後方的男學生,一向調皮搗蛋的,舉手作勢要發言。我覺得不妙,刻意忽視他的存在,假裝沒看見。他不理,兀自起身發言:
「老師!每回總看見您提著這口看似沈重的大皮包來上課,可您幾乎都沒能從其中找到您想要的東西。要筆沒筆、找眼鏡沒眼鏡、書本失蹤,點名簿也始終沒找著。今天,同學們公推我出來探探究竟,鼓得滿滿的這麼大只皮包裡,既然這些東西都沒有,那麼,裡頭到底裝了些什麼東西?」
說完,便跑向講桌前,想一窺究竟。我急急抄起皮包,緊緊護在胸前。可不能讓他得逞!雖說師道之不存久矣,可也還沒演進到這麼狼狽的地步吧!我扳起臉孔,說:
「好了!別鬧了!別浪費大夥兒的時間,進度都快趕不上了。」
可別真的以為我敷衍苟且、缺乏反省能力!一回到研究室,我馬上展開自我檢視。好傢伙!這才發現這個皮包真是有容乃大!除了原子筆、書本、點名簿和眼鏡之外的東西外,可以說是應有盡有。其中最大宗者,莫若各種大小、式樣及品牌的衛生棉了。為什麼在包包裡裝了這麼多的衛生棉?真是耐人尋味!我苦苦思索數日,猜測跟更年期即將到來或者大有關連。潛意識裡是不是要在有意無意間,讓人明白雖然年過五十,卻仍然青春不減!衛生棉還經常派上用場呢!說起來慚愧,在一次應邀講評的讀書會中,我曾經在眾目睽睽下,從皮包取出卡片時,居然連帶拖出了至少五片以上的衛生棉,所有在場的人,無論男的或女的,都刻意不動聲色,就好像什麼也沒看到一般,那種故作鎮靜的樣子,真是教人忍不住要噴飯。
皮包的困擾,由來已久。自從二十餘年前,投身教職後,它便如影隨形的跟定了我。到底皮包對我的困擾是什麼?說實在的,我也理不清。好像初中時的黏纏分解因式,無論我如何專心,都無法將它分析爬梳,使它露出一些別人或者自己可以理解的條理出來。一直到現在,皮包問題仍然沒有得到妥善的處理,每到開學前,我總要預留數天的時間來思考應對之策,卻始終徒勞無功。開學後,我預料仍然會跟以往的那些日子般,被皮包所導致的困惑重重包圍,直到學期結束才暫時解除危機。皮包的問題,也許並不是皮包本身的問題。皮包就是皮包嘛!會有什麼大不了的問題?也許我該追根究底,皮包之所以成為困擾,或者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所導致。但是根據家人的歸納,卻都說是我個人的性格所造成。無論丈夫或兒女,對於我始終沒法子擺平一只皮包感到相當不可思議。對這一點,我一直將它歸咎於「親生狎」的觀念,家人通常對穿著短褲頭到處跑來跑去的另一些家人很難產生敬意,也很難讓他們將心比心,發揮同理心。
有許多年,我用一個皮包跑遍所有的教室。一學期約莫同時開個四、五門課,每天,我總需要澄明我的思慮,在研究室裡更換內容:先搞清楚當天的課程,然後,再將前一天的資料取出更換。只要稍一失神,便會掛一漏萬,諸如帶錯課本啦、取錯講義、忘記戴眼鏡啦、點名簿拿錯啦……造成一些討厭的困擾。有一天,我突發奇想,決定效法「大貓鑽大洞、小貓鑽小洞」的方式,給每一門課準備一個不同的皮包,不但樣式不同,而且顏色分明,絕不相混。如此看似萬無一失,實則仍潛藏危機,於是,我精益求精,在每個皮包上貼上標明課程名稱的斗大貼紙;隔一段時日後,我又針對問題,在課程的標籤上加上星期幾及上課時間。雖然看來有些滑稽,不過,各科用品總算各有其主,基本內容大體不易出錯。不過,大錯雖然減少,小錯卻依然不斷。譬如:眼鏡、皮夾、原子筆等共用品,總會不時遺落在某個不該藏身的皮包內;而雖然皮包標示堪稱萬無一失,但是記錯日子卻是時有所聞。而更可怕的是,回到家裡的星期假日,往往會發現必要的提款卡、簽帳卡甚至現金,都遺忘在學校的那五只皮包中的某一只。而每隔一段時間,我整理五個皮包,也總會陸續挖掘到無數不知名或貼了姓名標籤的原子筆。一回,一位學生因情感受困而到研究室來哭訴原委,正涕淚漣漓地說著,無意間,發現我書桌上的筆筒內,竟然滿滿是貼了他們班同學姓名的各色原子筆,不覺忘形地破涕為笑起來,說:
「終於找到兇手了!大夥兒的筆都無端失蹤,原來全讓老師給順手牽羊來了!」
神探破案似的喜悅,沖淡了失戀的痛苦,那位同學關上研究室大門時,嘴角隱約帶著一抹含淚的微笑,困擾我的皮包,彷彿適時提供了某種不可言說的救贖。
五只皮包的看似聰明的作法,終究維持不了多久,便宣告結束。其原因很難具體歸納,總之,這件事證明了人生的變數實在太多,看似科學的方式也難以全盤解決生活中某些複雜的問題,後來,我幾乎被五只皮包搞得發狂。於是,又回到一只皮包的日子,並下定決心化繁為簡。外子譏嘲我缺乏管理的訓練,他和我大談工業管理中的有效管理:如何在放置工具的牆上畫上該工具的圖形,然後一個蘿蔔一個坑地發放給工人,黃昏時,工人便依照圖形將工具歸位,萬無一失。我覺得那樣的管理真是大大侮辱了我的智慧,我第一次沮喪地發現,原來在外子的心目中,我是如此的愚笨與遲鈍。雖然他含蓄地未曾明言,但從他的悲憫言談中,可以明顯感受他認定我的管理智慧甚至連沒受過教育的工人都不如。他的結論是:
「妳的心太亂!生活沒有紀律,做事沒有方法。解決之道無他,先要接受品管訓練!」
品管訓練?就不信年過五十,憑我的睿智與豐富的經驗,會搞不定一只皮包!為了一只皮包,還得去接受品管訓練!未免太小看人了!我嗤之以鼻,立志自力救濟!
從此,我展開馴服皮包的計畫。有課的日子,我刻意提早到學校,上課前,預留十分鐘,以便整理皮包。照說,如此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地對付一只皮包,應該游刃有餘囉!事實上,卻又不然。總有一些料想不到的意外會突然竄出,來干擾這看似萬全的計畫。譬如:當妳正準備開始整理之際,可能是一位對人生充滿疑惑的學生忽然就在此刻推門進來,跟你大吐苦水;可能是一位路過的教授心血來潮想來跟你敘敘舊;也可能是系主任笑瞇瞇地跑來和妳商討系務;最多的時候,常常是幫忙推展各項計畫的助理找妳報告進度。這一耽擱的結果,是鐘聲響了,提起其中的一只皮包倉皇上路,問題由是滋生。當然,還有一種不足為外人道的狀況,是因為缺乏自制力而流連網路,忘卻時間,直到上課鐘聲大作,才豁然驚醒!總之,無論一只皮包或五個皮包,都是問題叢生!皮包的困擾已成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人生的變數何其多,無論如何戒備再三,就是難免掛一漏萬,這是我和皮包苦苦糾纏二十餘年得到的寶貴啟示。一夜,在黑暗中,我和那只皮包靜靜對坐。月色朦朧,皮包疲憊地歪坐著,我發現我實在太虧待了它。分明是個名牌的皮包,卻被沈重、龐雜的內容搞得不成「包」形,垮著一張臉,猥瑣一如沒志氣漢子。我憐惜地撫著它受傷的臉孔,深深自責著。孰令致之?我不禁又犯了追根究柢的毛病。這一追究,可真把元凶找到了!如果系裡沒排這麼多種的課程給我,我又何至於天天為了不同的課程傷透腦筋。如果我一生只教一門課,就沒有以上所有的煩惱,所以,原來不是皮包出問題,也不是我的智慧不夠的問題,根本就是系主任有問題!這一想,真是茅塞頓開,我只要擺平了系主任,所有的問題不就都迎刃而解!
這一個重要的發現,讓我喜出望外。急忙將外子由睡夢中搖醒,告訴他問題的癥結所在,誰知外子竟又狠狠地潑了我一大盆冷水,他冷冷地說:
「是這樣嗎?我看不見得吧!……先不說妳在學校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皮包了,就拿家裡這些小皮包來說好了,不是也常聽妳說,講稿忘在另一個皮包裡,演講時差一點穿幫;到超市買菜付帳時,才發現小錢包放在前一天的皮包裡;或者去喝喜酒,到了飯店,才痛恨紅包放錯了皮包;或是皮包太多格子,等找到大哥大時,電話鈴聲已經停止……啊!這種事我聽多了,妳不會真的認為皮包的肇事者是你們系主任吧?妳看!……」
話沒說完,他拉開一旁放置皮包的櫃子,「嘩」的一聲,一堆各色皮包應聲跌到地上。我不敢置一辭,結婚以來,第一次在舌辯中默不作聲地走開。他說的一點都不錯,皮包的問題也許不止於一個或多個的困擾,也不是課程多寡的原因。看來,真要解決所有有關皮包的困擾,還不在於擺平別人,恐怕得先克服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什麼問題。麻煩的是,我根本不知道這些問題到底是什麼!皮包不過就是一只皮包麼?怎麼就這麼難搞呢!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