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惱的聲音從電話裡傳來，夜深人靜，問題像是夾纏的電線，越想理清，卻越是糾纏。電話裡的人不肯鬆手，同樣的話，斬釘截鐵地說了不下二十次：
「老師！您一定不知道我有多麼痛苦！真想死了算了。」
我決定不再說「我知道」這三個字，免得又落入無止盡的辯論深淵。可是，改說甚麼好呢？「或許吧！我可能沒法子理解。」這樣子說，她會不會又要開始想辦法讓我理解呢？已經連續三個夜晚了，這位陷入無法自拔的單戀漩渦裡的女學生，正用盡她的力氣，企圖讓我充分明白她的苦與痛。我說：
「老師也年輕過，也失戀過，你的感受，我充分明白。」
她 不信！她覺得她的痛是獨一無二的，是絕對沒有人可以感同身受的。可是，她又是那麼認真地想讓老師明白她的感受，這其間的矛盾、弔詭就是電話線之所以被拉得那麼長的原因了。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這位萬分苦惱的女孩L，自從學期之初選了一門新詩的課程後，便無法自拔地愛上了授課的詩人老師。已屆壯年的詩人，雖非俊美，卻有著中年男人成熟的魅力。幽默、瀟灑，讓年輕女子難以抵擋。詩人未婚的身分，是教書時最大麻煩的來源。傾慕者絡繹於途，常常會有曾經被我教過的女學生跑來跟我形容詩人的丰采，語氣、神情俱是滿滿的仰慕。我心裡總是一驚，想到詩人身陷對愛情猶然充滿浪漫憧憬的女學生間，怕是遲早要出事！於是，有時在某些文學聚會的場所和詩人邂逅時，我會半開玩笑地勸他：
「趕快找個好女孩結婚去吧！免得學生一個個被你招得忽忽若狂。」
詩人總是笑著，沒說話，我不知道他心裡是怎麼想的，是為自己的魅力無法擋而自豪呢？抑或為這些莫名惹下的麻煩而深深苦惱著？還是對我的無厘頭的言語暗自發恨？總之，中年的詩人在學校裡教詩，吐露像詩一般浪漫的思想、言語，我雖然只是旁邊路過的人，有時卻被拉著諦聽美麗的謳歌。
這回，學生動了真情，卻無端波及到我身上來。連續三個晚上，接近夜半，電話鈴聲準時響起，L一方面沉緬於詩人的風度翩翩；一方面苦苦掙扎於師生情緣。可是，這又跟我有甚麼關係呢？怎麼無端被波及了呢？
「聽說，詩人是教授您介紹到學校來教書的。想必您對他應該是十分熟稔的，可不可以多透漏一下詩人的相關資料？」
我才不想那麼八卦！詩人雖然是我引介來的，我可沒那義務陪著起舞。我言簡易賅地朝她說：
「我和R老師的關係並沒那麼密切，我只知他的詩寫得好，教書滿受歡迎，如此而已，並沒有更多的資訊可以提供。」
她沒洩氣！進一步打聽他的家庭及交友狀況，我一概以「全無所悉」應對。她不管，兀自情致纏綿地和我敘說詩人上課的迷人丰采。我原先決定備課的夜晚，便因此泡湯。
第二睌，她滔滔敘說心裡的掙扎。我一籌莫展，乾脆勸她：
「既然男未婚、女未嫁，你何不直接了當跟他表白？」
大約沒料到我會給她這樣直接又積極的建議，L反倒變得務實了。她說：
「這樣好嗎？老師會不會被我嚇到？」
「嚇到？你怕R老師被你嚇到？那這件事就沒有解決的辦法了。你未嫁、他未婚，異姓相吸引是天經地義的事，他為什麼會被你嚇到？請拿出做學問的方法與步驟來，既然你想知道他對你是否有同樣的感覺，就勇敢提出疑問、努力尋求解答。結果不外兩種，不是被婉拒，就是被接受。幸而被接受，就皆大歡喜，攜手偕行；不幸被婉拒，就想法收拾傷痕、另謀出路。如此而已！…你未免太小看R 老師了，甚麼大風大浪他沒見過！」
L不服氣！她說：
「愛情若像老師說的這麼簡單就好了！」
我當然知道愛情沒那麼簡單，然而，愛情該有多複雜也端賴當事人自行決定，我這個外人實不宜攪和在其中。然而，愛情大約就像是某一位詩人寫的「北地裡忍不住的春天」，非得找人一起回味、咀嚼並加以反芻一番才過癮，我因此成了間接的受害者，三個晚上就在如詩如夢的囈語裡度過。我幾次想打斷她的話，不是找不到適當的段落，就是不忍心。當我終於下定決心自救，來個當機立斷時，她忽然會語氣決斷地朝我說：
「老師一定對我的打擾非常討厭吧！干老師甚麼事呢？是我自己不爭氣，落入進退不得的困境，卻一直給您打電話，增加您的麻煩。老師！您一定感到十分厭煩吧？」
以為隱藏得很好的心事忽然被赤裸裸地指出，不免嚇了一大跳。本能的，我開始否認：
「怎麼會呢？不會的。」
其實適度的客氣一番即可，可我的個性真是無可救藥的糟糕，唯恐她不信，又熱情地補充道：
「跟你談一談也是很不錯的！讓我了解一下新興人類的想法也是挺好的。」
一說完，我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果不其然！這樣的回答無異於變相鼓勵對方繼續永無止境的自艾自憐，反反覆覆、沒完沒了的。當我再度被同樣反覆的言語荼毒到再也受不了的時候，又會逐漸開始武裝自己的狠心腸，決定俟機切斷她反覆的呢喃。就在這時候，L總像通靈人一般，又拋出了讓人驚心動魄的議題：
「如果我真的去問個明白，結果被R老師拒絕，那多沒面子！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啊！我乾脆死了算了，人生好苦啊！」
「這可不成！那就別問吧！保持一種朦朧的浪漫，也是儲存愛情的美好方式哪！如果一切都明明白白，缺少婉約蘊藉，那還算甚麼愛情。」
我急急修正先前的建議，隨便瞎掰了個自己都不相信的亂七八糟的理由。
「可是，這樣不明不白的，算甚麼呢？就算死，也不能瞑目啊！」等我附議她的想法後，她又反悔了。
「那我可沒輒了！問也不是，不問也不行，你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嗎？」
我在心裡偷偷埋怨著，卻不敢說出口，這可是攸關生死的事，我只能在電話裡沉默著，不知該如何搭腔。L也沒說話，我感覺她的鼻息在我的耳際微微呼吸。半晌後，我投降，問她：
「那怎麼辦？人生很難哦！……你可把老師給難倒了。」
L居然輕聲笑起來，說：
「老師別擔心！日子總要往下過的，我不會傻到真的去自殺的，我會想辦法撐下去的！人生嘛！誰不遇上一些個難關呢？總要自己想辦法的，老師也幫不了的。不過，還是很謝謝老師撥空聽我說這些有的、沒有的。」
天可憐見！峰迴路轉的，事情居然有了意外的驚喜結局，像是努力想要打開一捆胡纏糾結的亂麻，把所有剪刀、鉗子、手套等工具都備齊了，才發現輕輕一抖，繩索便應聲鬆開，不費吹灰之力。
第四天，我擔心晚上又要被L的電話攻陷，一整天苦苦思索著應對之策，可也沒想出甚麼好的策略。我當然可以假裝不在家，但是連學生的電話都不敢接的老師算甚麼老師呢！我首先就要唾棄自己了；何況為了自己的無能，還得連累家人說謊，就更讓人瞧不起了。年輕學生遭遇感情困境來尋求老師的幫忙，如果連她所信任的老師都袖手旁觀，老師的價值又在哪裡？我可不能如此峱種。
「總有比較積極有效的方法來為學生開解吧！」
我不信邪！然而，說實話，我自己年輕的時候，愛情的學分也修習得極為慘烈！又有甚麼能力來為學生解惑呢？
「也許有人願意聽聽她的苦惱，也是一種幫忙她的方式吧！」
我自我寬慰著、給自己打氣，決定用飽足的食物來培養晚上和L長期奮戰的精力。那晚，每一個電話鈴聲都讓我的神經緊繃，然而，直到深夜，L的電話居然都沒出現，不但如此，從那晩之後，L甚至徹底地從我的生活裡絕跡。
「L已經了然愛情的奧義了嗎？還是終於從愛情的漩渦中脫困？抑或難過關卡而壯烈犧牲了呢？」
午夜夢回，我屢屢自問著，卻得不到任何答案。而魅力不減的詩人R也在幾年後結束單身生活，他也許永遠都不知道我曾經為他的風流倜儻喫了些苦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