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以前,在臺中度過。有關臺中的種種記憶,卻從未隨時光的飛逝而淡忘,反倒像盤根錯節的老樹般,屹立在記憶的底層。不時的,探出頭來,和今日的我,頑皮的遙遙招手。
最早的記憶,可追溯至三歲時的一場大病。
據聞病名蜂巢症,母親回敘那場曾經教她魂飛魄散的災難時,猶心存餘悸,她說:
「伊時,你一粒頭腫做兩粒大,真正是驚死人哩!臺中病院的醫生講無救了,教阮好轉去準備後事。我揹著你,坐公路局車子轉到潭子,一路流目屎,行轉去丸寶庄(現在的東寶村)。厝邊隔壁攏來看,看了攏搖頭。一暝後,你還有氣息,我不死心,再揹你起來,去看臺中黃小兒科的醫生,才給你救起來。」
我急忙插嘴說:「我記得那場病!真的!至今猶記得趴在母親身後,溫熱的鼻息噴在母親後頸後微微反撲回鼻間的感覺。」
家人齊齊駭笑,揶揄我:
「你那麼小!哪會有印象!八成兒電視廣告看太多了!這分明是中華豆腐廣告的再版!」
我慚愧的陪著吃吃發笑,現實和記憶有如同鍋熬煮的湯料,早已分不清虛實。
再往後些,印象最深的,莫若隨母親回外公家。
外公住豐原(原名葫蘆墩),母親一口氣攜帶七名子女由潭子出發,不可不謂盛事一樁。階梯式年紀的七個小蘿蔔頭,自有存活之道。往豐原的班車一到,即刻化整為零,各尋陌生大人一名,尾隨其後上車,造成各有其主的印象,其餘則屈身弓背,假裝矮上幾公分,以逃避購票。身手不夠靈活,以致當場被識破者,不可避免的,要接受兄妹們衛生眼珠的譴責,甚至母親的怒斥。因此大夥兒從小各自練就一身本事,可謂無往而不利。
當時年紀小,不知外公到底從事什麼行業。其後,每次問及母親,母親總笑說:
「十做九不成!這陣嘛想未出,到底阮爹在做啥米!」
只知院中常堆放一堆堆的瓶蓋,暑假中,孫子及外孫群集,瓶蓋常成為孩子們打仗的玩具,滿天飛的瓶蓋中,經常夾雜著大人的怒斥聲:
「夭壽哦!連這也拿來玩,爬進天哦!這些死囝仔!實在哦!……」
文靜些的女生則相偕到附近的光華戲院去看戲。年紀小的時候,就用坐車時使用的慣技,尾隨大人入場;稍大些,這些把戲再不靈光了,便只好等著看戲尾,等到散戲前的十分鐘,看門的撤守,我們便蜂擁而入。記憶裡,光華戲院專門搬演歌仔戲,大約三天或一星期演完一齣戲,雖然每天只看十分鐘,但多屬精華或高潮戲,所以仍然看得津津有味。只是,戲院邊兒是一家知名酒家,每每被大人恐嚇,可能被抓進去,從此淪落風塵。因此,每回經過,總夾雜著興奮與驚恐的莫名情緒。
看完戲的黃昏,不知怎的,一逕悲傷惆悵。回外公家的路途,好像陡然變得又長又荒涼。我常常仍沉浸在劇情中,不願出來。不發一語的詭異,引得眾家表姊妹義憤填膺,發誓再不一起同行。然而,一到次日,又禁不住我賭咒發誓、腆顏央求,便又高高興興攜手奔赴。整個暑假,便如此這般,日復一日。
那時,是這般熱愛著戲劇搬演的人生。因為愛看戲而喜歡回外公家。其實,母親自小被領養,和這個家的關係有些迷離,藕斷絲連的,是一種說不出的曖昧。這樣的特殊身分,自然影響我和其他表姊妹的情誼,我總偷偷的忌妒著她們之間看似渾然無間的打鬧,而我,刻意模糊之間的差異,假裝沒有任何不同。但這樣的刻意,其實有著濃厚的表演性質。我一邊看戲,一邊模擬著,也自己擔綱演出一場。演出時,彷彿一邊享受著悲劇性的快樂,一邊痛苦的佯裝豁達。
癡狂的愛戀著戲裡的小生,彷彿叫洪秀玉的。為了她,一度曾經強烈地想偷偷跟著戲班子跑。然而,畢竟膽子小,也沒有管道,只能躲進屋裡,披上大袍,對著鏡子,悲痛地比畫,並哀哀唱起七字調,覺得自己歷盡滄桑、地老天荒。
上國小時,在潭子鄉公所任職的父親,因為無閒整治田地,賣掉了微薄的祖產,帶著我們從偏僻的丸寶庄,搬遷至潭子街上。前臨縱貫公路,後傍縱貫鐵路,比起老家的堂兄們,我們算得上是城裡人了。其後,每次回舊居,我們總穿上最體面的新衣,擺出最驕傲的神色,而把生活窘迫困頓的真實面,緊緊地隱藏。
臺灣經濟起飛之前,父親自潭子鄉公所退休,用微薄的退休金投入土地買賣行業。一邊仲介,一邊也嘗試自行投資。事後,母親回憶說:
「恁老爸的運氣未歹!」
老爸可不這麼想,每次母親如此說,他總急急申辯:
「誰說運氣!如果不是有幾分頭腦,要賺啥?一家口這尼多人要吃啥!重要的是頭腦啊!」
當時,對面的糖廠關閉了。童年時,躲過守衛,混進混出的大遊樂場,終於改易主人,聽說要成為大型加工出口區。父親眼光精準地在節骨眼,高價賣掉縱貫路旁的住家,並同時以低廉價格,在加工區的緊鄰處,買了一塊地,自地自建了一幢二層洋房。
大片的糖廠宿舍區,瞬間被夷為平地。似懂非懂的年齡,分不清到底是感傷還是興奮!只記得黃昏回家時,揚起的塵土,猶自裊裊的四處冒煙,昔時因偷採芒果、芭樂而被警衛追得驚心動魄的園區,驀然門戶洞開,反倒隱隱讓人覺得不安。缺乏娛樂的年代,糖廠裡,每隔一段時日,總有康樂隊前來演出。本是提供糖廠員工及眷屬觀賞的,但是,附近的鄰居,不拘大人或小孩,總是千方百計突破重圍,竄進裡頭去看楊小萍載歌載舞、聽聽黃小冬夫妻高亢的對唱,單口相聲、對口相聲、雙簧、各式特技、魔術表演,不一而足。黃梅調流行的時候,十八相送是最熱門的節目。而我便是在糖廠門口的空地裡,學會騎腳踏車。哥哥鬆手的那一刻,我驚慌地衝進糖廠開著的小門並卡在其間,動彈不得。到現在,還遺留著因害怕而雙足直覺地大張時,腳趾頭被粗糙且尖銳的石門兩壁削掉皮肉的痕跡。
童年的夢,終結於糾纏難分的綵帶舞裡。
一間間的工廠和辦公室取代了如茵的草皮,精密的加工進駐,引來大批的就業人口。潭子像暴發戶般,一夕之間,腰纏萬貫。然而,富有的園區,卻屢傳失竊事件,原本虛設的警衛,忽然目光炯炯地逡巡在每個進出的員工身上。戒嚴尚未解除,威權的老闆和腐朽的警政,同心協力羅織了幾宗駭人聽聞的冤案。被冤枉的工人,手無寸鐵,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後,真凶方才以極其荒謬的破綻被發現。年少的我,親眼目睹清白的嫌犯自警局回歸時,手腳血跡斑斑,形容枯槁,驚惶的眼眸猶自藏匿著說不出的恐懼。我因之噩夢連連,經旬不斷。鄉民的憤恨,只能在里巷間耳語流傳,不但未有平反或賠償的要求提出,充滿禁忌的時代,甚至連正當的防衛都不能!是非黑白,連家人都說不得。
我們的樓房和加工出口區同步落成。
圍牆成為我家和加工出口區的楚河漢界,母親在圍牆邊親手栽種了五株櫻花,幾年後,每到冬季,粉紅色的櫻花盛開,每每招引許多行人駐足。
我在那屋子度過最慘綠的初中及高中時代。成天和始終搞不懂的數學奮戰,聯考的陰影和積弱不振的成績共終始。每到重要的考試,就開始發高燒,起紅疹。大專聯考的前夕,我全身紅腫,奇癢無比,一夜輾轉無眠,次日清晨即起,到考場應試之前,先行去醫院打了一針。強烈的藥效在第一場的應試考場發作,我呼呼大睡了一場。放榜後的那段日子,朋友們都浸淫在解放後的快樂中,唯獨我,一到黃昏,體溫便急急上升,總要父親下班後,騎摩托車送去一家西藥房打針。在負笈北上的前一天,母親憂心如焚,深恐離家的女兒在遙遠的外雙溪,仍舊高燒不退。她拿著藥單,再三叮囑自處之道。託天之幸,離開了那幢樓房,病情竟然從此不藥而癒。
因為寫作,我經常和母親共同回首過往。一回,述及那幢二層樓房,問她多年前屋旁種植的一棵楊樹,她納悶地說:
「有嗎?我哪會未記得了!敢有種楊柳?」
「怎麼沒有?每到春天,屋子裡老白茫茫一片,不是後來才發現是楊花作祟嗎?」
「啊!想起來了!是有一株楊樹……你敢還記得那些櫻花?我種的呀!冬天的時陣,多水哩!你敢還記得?」
我把話題硬生生搶回:
「記得啦!還有那一大片空心菜,後來怎麼不種了?」
「有種空心菜嗎?我哪會忘記!」母親又露出迷惘的表情。
「有啊!你怎麼忘了?不是每回客人來,你都叫我去摘一些回來,現炒一盤嗎?」
「啊!想起來了!是啊!差一點忘記了!……伊時,我種那五株櫻花,花開起來,一大遍,實在極水哩!我常常站在廚房窗口欣賞,感覺心情極爽快咧!」
怎麼又回到櫻花!後來,我驚詫的發現,年紀越大後,母親的記憶竟似經過篩選或過濾般地,僅剩了她深心繫念的一片花海。她不時地以極度遺憾的口吻說:
「你知後來那五株櫻花安怎麼?一天,不知為啥米,突然從加工出口區潑出一堆用剩的水泥,泥漿沿著牆邊流竄,活活淹死了那遍水當當的櫻花,實在有夠夭壽哦!這款代誌……」
「這尼水的花,實在有夠可惜啦!有一款人就是無眼光啦!……啊!講起來,也已經過幾落冬囉!……那時陣,閒下來的時,每天,目睛看著櫻花,就好像在日本東京旅行共款……」
一直懷念著日本統治時代的井然有條的母親,在經濟拮据的年代,猶然思思念念著有朝一日能做一趟東京遊。如此背離生活軌跡的幻想,在我孩提時代經常聽母親不切實際的叨念著。如今說來,或者母親便是藉栽種滿園的櫻花,來圓她人生的大夢亦未可知吧!
櫻花樹下,不只埋藏著母親的夢,也同時掩映著父親由黑白轉為彩色的人生。一個基層的公務人員,以一份微薄的薪水,餔養一家十口的辛勞,不難想像。我的一位姊姊,曾因經濟因素,不得不放棄免試保送升學的機會。那時節,在煤油燈下,曾照見父親因歉疚而深鎖的眉心。當時,連渾不知事的我,都強烈感受到父親輾轉反側的心痛。是否是灼灼的櫻花帶來了生命的轉機,是永遠也無法識解的謎題,然而,清清楚楚擺在眼前的是,父親一向深鎖的眉心,在櫻花粉紅嫩綠妝點的新家裡,乍然舒放開來。
一個疑惑老沉澱在心底:到底是父親的聰明轉換了低迷的窘境?抑或臺灣經濟奇蹟使得人民普遍提升了境界?而無論如何,躬逢其盛的我,都是最大的受惠者。仗著這樣的幸運,我才有比兄姊更好的機會,跨進收費昂貴的私立大學的窄門。一九六八年秋天,我懷著雀躍的心情,迫不及待的飛離了哺育我十八載的臺中。
從此,臺中成了我永恆的迷離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