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的春節後,攜小兒旌之出了趟遠門——到苗栗大湖老友家去特地做客。
這次做客有特別意義,失去聯絡三十八、九年的三個老友重逢歡聚,喝酒、飲茶暢談四十年前的往事,歡樂中透著唏噓。那光景,我們都才二十郎當(當時我還二十不到)的小伙子,如今皆是皤皤老翁了。想起當年一塊兒在硝煙火網中衝鋒陷陣,而今皆已不在人世的戰友們,唏噓中又有一點點慶幸:我們三個還活著。
好死不如賴活,雖然活得並不稱心如意,至少還活著。活著有甚麼好?活著我們三個還可以重逢敘舊,活著還可以喝酒品茶聊天。
苗栗是老吳家的所在。老早老早老潘就和老吳商量:安排我們三家全家褔的相聚一次。我說在我家舉行,他們不答應,去遠地又怕我行動困難,其實我沒有那麼嬌貴,只要有車坐,臺灣任何地方我都去得。
四十一年前,民國三十四年的冬天,我們部隊(陸軍第二十一軍一四五師,後改編為整編二十一師,一四五旅),駐安徽寧國縣,那光景,老吳就來了,不過他是連部的師爺(文書上士)。雖然他是編制內的文書,但卻是連長的客卿,備受尊敬禮遇,地位很超然。三十六年部隊駐臺灣中,年底要返回大陸剿共時請長假下來了。老吳是廣東人,他有個堂姪在新竹縣政府當軍事科科長(那時尚無桃園縣和苗栗縣)。由於老吳在連部,我和老潘在排裏,交往並不深。但三十七年的暮春,老潘和我從蘇北如皋縣開小差一路開到臺灣,找工作不成,想起了他,去信新竹縣政府打探,才知他在南庄鄉公所當鄉隊副。我寫過一篇「獅頭山再往裏走」,就是記述投奔他的經過(收入「代馬輸卒補記」書中)。
老吳的大名是吳桂胡,三個字全是姓,我寫「獅」文時,腦子受損的傷害尚未百分之百痊癒,只記得他叫老吳,忘了他的大名。好在大方向沒弄錯,否則面對老友便只有訕訕然了!
老吳為人沈默寡言,樸拙端正,但卻是位擇善固執,堅貞不移的漢子。我們的老連老吳允安,以前是吳桂胡的老連長,連長調了一個師,從一四四師調到一四五師,老吳沒跟來。但很來一四四師變節投入汪偽政權,老吳義不帝秦,毅然決然的從萬般危險中脫逃,翻山越嶺的投奔中央軍和他的老長官,吳允安老連長的部隊。他沿途小心翼翼,怕被別的部隊抓了去當漢奸辦(那會就地槍決)!皇天不負苦心人,他終於找到了老連長的部隊。
不知在鎮江還是丹陽,連長換了王家培,由於前任吳連長有交代,所以新上任的王連長也待他如客卿,禮遇有加。
老潘和我在南庄鄉的老吳處待了一個多月,覺得這樣子吃喝一個小小的鄉隊副,未免有些殘忍,兩個人一商量收拾行裝(一人一個舊乾糧袋,裝了兩套換洗單衣而已),拱拱手告別。時間約在三十七年的五月間,從那以後,和老吳再也沒見過面,甚至連明信片都不曾寫過一張。並非我這個人寡情忘恩,而是多少年來一直坎坷蹭蹬,而且不停地換單位,行蹤靡定,沒有臉也沒有辦法寫信啊!直到三十六個年頭之後,前年的夏天,收到沒來由,卻又是故人的一封信,問我張拓蕪是不是當年的張時雄?在他的記憶裏,那個叫張時雄的傢伙僅僅能寫封普通的信,如今竟能寫了好幾本書,實在匪夷所思。以後又通了電話,又來到后山居探望我,我們失散近四十年的老夥伴又得以相逢敘舊了。
那天他又說起我何以能寫作的事,令他難以置信。我則說,老吳,本省不是有句成語:「一枝草一點露嗎?你閣下又怎會從一個文書上士變成大湖鄉公所兵役課長的呢?」
「老弟,多少年了哇,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嘛!」
「我還不是這樣熬過來的,你是有目標,一步一步向上奮鬥,我只是排遣寂寞,學著塗鴉好玩的。在要塞當兵,比野戰部隊清閒,有人K英文,天不亮就把臉湊在礦石機上,到如今,有人已成了臺北的翻譯名家了呢;還有的,從普檢、普考,一直到高考及格,如今有在法院當法官,有當律師,也有當縣政府局長級的,有成就的很多哩,就我最差勁!」
「也不算太差勁,如果你不寫書,如果你不寫我們在南庄鄉的那一篇,你我即使坐在對面也不相識了。」
「真的,我已經老得不像樣了,四十年前的小張完全找不到了。」
「誰不是呢!那時我們都是小鬼頭,現在卻是真正的老頭了。」
大熱天的中午,兩個人聊個沒完,倒把老吳的女友冷落一旁了。
問起他如何知道我以及如何找到我的經過時,他說:
「找他很容易,但我要看完你所寫的幾本書之後,才能確定你是誰。我一直不相信你就是當年那個既瘦又矮叫小張的傢伙,居然能寫作。我常常到臺北出差,公事一辦完就到火車站等火車回苗栗。那天■誤了一些時間,趕到火車站,車卻早已開走了,下一班還有段時間,這就去逛街,順便給大孫子帶本兒童書回去。」
「走進書店不知道要買哪一本,五顏六色的我的眼睛都花了。隨便抽出一本看看,叫什麼代馬輸卒什麼記,這個書名怪怪的,卻又似乎很熟悉,是怎樣?是什麼時候接觸到這個名詞的,說不上來;大概是我大孫子看的電視卡通裏的名詞也就不定,買回去一定對了他的胃口。」
「在火車上百無聊賴,順手取出那本書來瞧瞧。小孩子的書我這老頭子怎會有興趣;但是打發時間也是好的。翻開書皮,目錄上有一條:『從獅頭山再往裏走』,心想大概是本遊記,對小孩很適合,讓他多見識見識外面的大世界也好。」
「而且,獅頭山我太熟悉了,平常因公到竹南,到新竹辦事,一個月往來七八次,都是打獅頭山腳下經過。『獅頭山再往裏走』?那是南庄鄉所在。我在那兒當過鄉隊副,待過好些年呢;好吧,就先讀這一篇。」
「文章裏的老吳不就是我?還有那個老潘那個小張。啊!原來就是他?不可能呀,他怎會寫文章,他能寫通一封普通信就不錯了,他當過我的『幫寫』,他的能力我清楚得很!」
「代馬輸卒,代馬輸卒,對對!我造過三字花名冊的,怪不得似曾相識。取這個怪書名,誰懂啊!」
「這以後我劃撥了你的全套五本,全部看完了才打電話向出版社要你的地址。」
「這都是你寫書的緣故,不然我們三個怎能相逢呢。」
說得也對,老潘的地址也是我告訴他的,而且,老潘能和我聯絡上,也是因為寫書的緣故。
有一個夏天的中午,有個冒失的傢伙推開我北投七虎新村一間違建的門(我的門雖設而常開,或者虛掩著)。問:
「張××在家嗎?」
「誰呀?」我坐在書桌邊打盹,正想挪步去開門,那男人和一個中年女人以及後面跟著的兩個小孩已經跨進來了。他又問一句,「還認得我嗎?」
「你是老潘啦,這位——想必是大嫂吧?」我仔細打量這位中年婦人,怎樣也不像當年和老潘同居的那個女人,這一位可能是他的正式太太,孩子該也是他的孩子。老潘介紹了一下,果然是。
老潘也是向來不碰書的,是他的一位小同鄉在一個酒宴上悄悄告訴他的。說有個姓張的傢伙寫的書裏,提到了他早年的名字和經歷,老潘這就去買了本書,然後找到七虎新村。
老潘是個粗線條;大嗓門,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半句話不對立刻就要揮拳頭的「土匪」。像極了水滸傳裏李逵、魯智深、劉唐這一類的江湖好漢,當然,他們很講義氣。
六十六、七年我寫過一篇老潘的故事投某晚報遭退;退的原因據主編先生說:沒這回事。
主編先生所說沒這回事,是指銀圓券,他從未見過這種紙幣,甚至連名詞也從未聽過。難怪,他老兄沒當過兵,地方走得少,聽聞閉塞。人世間有許多人很固執,吳牛喘月,坐井觀天,他所看到的天空就只飯碗的一小塊,凡是他沒親眼見過的,凡是他不懂的,就一口咬定,皆不可靠,甚或皆不可能。
老潘已從某貨櫃公司退休,較有空閒。常來臺北,來臺北偶爾撥個電話給我,電話中的第一句話往往是:「你知道我是誰嗎?」「老潘啊!誰還有興趣跟你打啞謎,你的那口海州腔,燒成灰我也聽得出。」
老潘有時怪我寫得太簡略,中間有些過程既模糊又有錯漏,於是便常向我不厭其煩的複誦。但我實在沒精神寫績篇了,不過倒想把老潘介紹給那位晚報主編認識,讓他聽得更詳盡,更真實些。只是那位主編仁兄也離開了那家晚報。
我們三家齊集一室暢談四十年前的陳穀子,爛芝麻,有時逸興遄飛,有時又無限感慨。談代馬輸卒,老潘不知道;談開幾千里的「大」小差,老吳又「唔宰羊」,我夾在當中,談那一段也少了在下。這輩子從未被人重視過,今天晚上卻成了要人,迨非所料。
老吳家還有幾位外賓,以及老吳和女友的孩子們,我們談四十年前,國家和個人最艱苦的一段段往事,他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眼光和神色中看的出他(她)們有無限的好奇和懷疑。其實豈止是年輕幸福的一代,即使是比我們略小,已算是中年的一代,又何嘗不是?最窮困艱苦的年辰,也不過吃了些日子的地瓜稀飯而已;最危險的日子裏也不過捱了幾次盟軍飛機的空襲轟炸而已。哪像我們,吃是飽一頓餓一頓,睡是過得一宵算一宵,日日夜夜時時刻刻的在和死神捉迷藏,生命好似一個醉漢手中的琉璃燈,隨時隨地會完蛋!
孩子吵著要回家,那天又特別的冷,父子倆的冬衣都少帶了。老吳看看挽留不住,寒風中送我們上火車北返。叨擾了一整天,逛市鎮,採草莓、喝酒、敘舊,我們三個老友跌進了時光隧道,這光景,我們是二十郎當的小伙子呢!
在平穩而且寂靜的車廂中,孩子已進入黑甜鄉,發出微微的鼾聲來,而我卻陷入沈思。疲憊、興奮、感慨、欣慰,真正是五味翻滾,難以自己。
三個老人,不知是幸運還是閻王老爺不收容,生命雖如一盞琉璃燈,卻未給烽火的醉漢砸碎。我們的感慨和欣慰也就不是沒來由的了。
老潘坐在後面,他大概也是無限感慨,走過來和我說話,拍拍我的肩膀:
「累了嗎?」
「還好,我在閉目沈思,想以前的那群老伙伴。」
「好多名字都記不起了,你的記性還不錯,你說的那李興元是誰啊,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雷排長的挑夫啊。」
「雷克昌?那個龜兒子,一天不揍三個人就活不下去的閻王啊,龜兒子!」
「不知道那些老伙伴還活著不?」
「二十一軍在江陰要塞戴戎光叛變時,就整個的垮了。即使不死,日子也不會好過;他們那麼窮,又那麼不自由!不過雷克昌是肯定翹了!」
「你怎麼知道的?」
「喻樹清說的,他在基隆臺肥七廠當工人。」
「怎不約他一道來?老吳也應該很熟的。」
「他家累重,孩子多,年紀雖比你我都小,卻老得比你我多。你寫文章的事我也跟他說了,他不大相信呢,下次我帶他來你家,你可要送他一套書,讓他相信相信。」
「還有什麼了不得的。」
「很了不得。」
「狗屎啦!」
「不啊,你不寫文章,不出書,我也不會找到你,其實也不可能找到你,我們三個老戰友今天能重逢相聚,全拜你寫文章之賜哪!」